第三十六章
“臣愿战。”
赵疆道。
皇帝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来。
“好, 那便祝赵卿,旗开得胜!”
随着皇帝的这句话,四下里礼乐吹鼓, 悠扬宏大, 倒显得这宫殿中大片黏腻腥污的血迹有些滑稽。
赵疆站到塔塔面前。
这一次是塔塔问:“你不用武器?”
赵疆道:“我不用。”
他马战步战均用长戟, 却并不适合此时的情景。
“双拳足矣。”
塔塔颔首,也不再多话, 一人战在一处。
拳影纵横, 掌风呼啸。
大殿中诸人都看得屏气息声, 就连咳嗽都憋在嗓子眼里, 生怕惊动了这一场事关国土的决战。
这个塔塔功夫的确不俗。赵疆与他过了几招, 心中反而疑惑。
如此厉害的人物,上辈子为何他却并未在北胡使团中见过?乃至后来与北胡人交战, 似乎也没有听闻过“塔塔”这号人物。
“赵将军,听闻, 府上有一狼人,可是真的?”
拳掌相接, 赵疆突然听塔塔在他耳边发问。
两人结结实实对了一招, 各退出几步。
“都怪你, 你打赵疆的胳膊干什么!”坐在皇子那一侧的五皇子齐瑞低声责怪道。
赵疆和塔塔打得不分上下——
要是、要是赵疆的手没有受伤,岂不是要更胜一筹?!都怪……
对,都怪四哥, 四哥这个笨蛋下手太重了!
一旁的齐瑰有点委屈, 但大盛和北胡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他还是分得清楚的,不由得垂头丧气道:“我错了,下次我轻一点。”
齐瑞“呸”道:“什么下次!他要是赢了,以后就是咱们大盛的大英雄!要是输了——”
要是输了……
齐瑞突然愣了愣。大殿中的鲜血骤然刺目起来。他发现自己竟根本没想过赵疆会输的可能。
年幼的五皇子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他恼怒地瞪了四哥齐瑰一眼, 咬着牙道:“你就再也没有鸡腿吃了!”
齐瑰苦着脸“哦”了一声。
而此时,塔塔正紧盯这赵疆脸上的神情。
赵疆却只淡淡地朝他一勾手。
塔塔揉身而上。
“告诉我他的消息,我可以交换。”他急急道。
——赵疆如此淡然,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一丝波动,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警惕。
这已经给了塔塔答案。他知道“狼人”的下落。
塔塔的官话说得并不好,情急之下已经吐出胡语来。
“今日酒中有毒,让你出战,是皇帝与大王子达成交易的一部分。”塔塔知道赵疆听懂了。
这是他的诚意。
一人缠斗之际,双双倒地,滚在一起。
塔塔喘息着,在赵疆耳边道:“你将他,给我的人。”他直视着赵疆的眼睛,一人此刻的互相制约,塔塔却并没有使出他的杀招。
他在表示坦诚。
然后屈指成爪,抵在赵疆腹部,低声道:“我可以让你输。”
赵疆挑挑眉。
这是愿意替他去喝毒酒。
北胡人中也是各怀心思,而此人与贺拔剌不花关系匪浅。
赵疆格住他的手,低声道:“北境五郡,你做不了主。”
塔塔沉默。
他以为赵疆知道了那酒中有毒,必要想办法输掉这场比武。
谁知如此性命攸关之时,他放在心上的却是北境五郡?!
赵疆低声道:“谁都有可堪付出性命之事。”
于塔塔,是一个人。
于赵疆,是万万人。
塔塔瞳孔猛缩,他听出了此人语气中的决绝之意,下一刻,一直势均力敌的一人形势骤变!
“喀嚓——”
北胡人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一条手臂被赵疆折断了。
塔塔喘息着,仍倒在地上。赵疆从他身旁站起,向着御座的方向抱拳笑道:“疆恭喜陛下,得北胡万顷草场。”
皇帝大笑。
“有卿如此,乃是朕之幸、大盛之幸!”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赐酒!”
皇帝亦取了一盏酒,与赵疆对饮。
众臣跪拜,口中齐颂:“恭贺陛下!”
赵疆举杯致意,在群臣的声音中将酒饮下。
“——陛下万岁,万万岁!”
***
“你如何?!”
赵疆刚一落座,程勉便立即抓着他袖子问道。
赵疆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预计中的疼痛的确没有到来。
这酒的确是好酒,他此时只觉得有些醺然。
程勉看他面色红润,怪道:“难道这酒真的没问题?”
他借着桌案的遮掩在下面给赵疆把脉,只觉得他心跳略快,脉象倒是依旧正常且有力,是气血格外充盈之相。
鉴于他刚刚力战,心跳快些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程勉只好压下一颗忐忑的心,低声道:“若是发作,你便假称醉酒,咱们即刻回府去。”
赵疆轻轻颔首。
今晚的宴席的确该结束了。
上一世后宫内院起火,才使得他能在受伤之后回府就医。今时今日他却不能确定这么多改变和不同之后这火还能不能着起来。
因此是不得不麻烦九叔去做一回放火的贼子了。
他想起影九听见他称“九叔”时的神情,唇角不由得掠过一丝笑。
赵疆面上的这一丝笑,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齐瑰小心翼翼地问弟弟:“我、我以后还能吃鸡腿吧?”
齐瑞“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点头。他正在琢磨自己未来的师父应该有多厉害,才能教他打败赵疆,成为大盛的第一勇士?
大皇子闷头喝酒,三皇子若有所思。
已有宫人将地面的血污清理干净,舞姬鱼贯而入。
在飘飞的衣裙和丝竹管弦之中,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才是一场幻梦。
血腥气的幻梦。
只可惜,这一场舞也只欣赏了一半。
“——走水了!”
后宫方向遥遥听见有人大喊。
随即便有内侍前来,附在皇帝耳边低声禀报。
皇帝皱着眉头,显然不悦。但他还是在众臣的注视中道:“今日北胡来使,勇士们比武助兴,正该终夜畅饮!只是后宫走水,此宴择日再续!”
众臣连忙称是,北胡使团的目的也已达成,均起身恭送皇帝。
皇帝走了,众人自散。北胡使团中塔塔扶着动弹不得的手臂,依旧十分低调地走在队尾,目光故不经意地与赵疆一触。
赵疆也带着程勉与邓瑜步出殿外。
夜晚的冷风一吹,酒意翻涌,到叫他额角涨涨得有些发痛。
越过咸阳宫的飞檐,便可看见后宫的方向火光冲天。
众人皆不敢再寒暄逗留,匆匆离开。
“你别是醉了?”程勉伸手一搭赵疆的脉,便觉得他这有些像是醉酒之相。
赵疆摇摇头:“没醉。”
程勉摸指尖下脉搏跳动有力,虽仍旧疑心,却又想起赵疆往日喝醉了酒也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于是强笑道:“回去就让王屠烧两碗酸酸的醒酒汤来,给你灌下去再睡觉。”
三人这便步出宫门,上马回府。
——走到半道上,遇上一人拦路。
邓瑜刀都已出鞘一半,走得近了,这才看清竟是方才宴上的罗堰。他只带了一名参将,一人马匹都拴在道旁,刀剑不在手中。
赵疆有些延迟地勒住马,眯起眼睛来:“罗将军?”
罗堰脸色仍然因失血而苍白,行走动作时免不了踉跄。
他抱拳跪倒:“赵大人救命之恩,罗某无以为报。”
赵疆淡淡道:“言重了。无以为报就不用报,更深露重,罗将军早早回营为是。”
他说完,拨转马头,竟直接从罗堰身边策马而去。
邓瑜和程勉的一人虽有些不解,却也只得跟上。
——这罗将军分明是起了投效之意,他在京郊大营担负要职,按理说不该如此轻慢他。
罗堰身边人也十分不解,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将军,他怎能如此?!”
罗堰好歹也是正三品的武将,如此大礼参拜,就算赵疆身份矜贵,品阶也高,也不该连马都不下!
罗堰却打断了他:“闭嘴!”
他在参将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感叹道:“赵大人年轻英武,心思也细密过人。”他悔道:“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已招人眼,绣衣阁耳目遍布京城,我一人一文一武,却是不该私下相交。是我思虑不周了。”
参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罗堰又低声道:“他如何会轻慢于我?”
“于国,他力战塔塔,保全大盛北境五郡,于义,他救我性命,威震北胡蛮人,今日之后,他已不负‘镇北’之名。”
行伍之人也长着眼睛。
他得了赵疆的暗示,往后只当做同僚相处罢了。却还有一句话,罗堰默默吞在心中,与参将也没有说。
只凭赵疆此日所为,来日振臂一呼,他罗堰焉有不从?!
与此同时。
绣衣阁。林惊慢慢地将三炷香插入灵前的香炉,低声道:“义父,酒泉之下,今日便是您闭眼安去之日。”
烟气上升,林惊小心地拿帕子将那灵牌擦拭了一番。
他缓缓地摩挲着那上头“先严郭琨大人之灵位”几个字,脑海中想象着赵疆的死状,轻轻地笑起来。
钟粹宫。
火是从钟粹宫的院子里头烧起来的。
丽妃正居住于此,此刻哭得梨花带雨,身段一软,就要往皇帝怀中倒去。
皇帝伸手揽住了她,眼神却半分没落在女人身上。
“如何起火?”他冷冷问。
内侍跪伏在地,抖如筛糠,颤声道:“火……火是从树上烧起来的。是烛火燃着了灯笼,又、又……”
后面的话自也不必他说。
就快到元宵了,丽妃爱新鲜花样,又嫌宫中冬日清寂,让宫人扎了许多漂亮灯笼,就挂在这钟粹宫的院子里,夜夜长明,映衬着树上的鲜艳锦花,将这庭院装饰得如不夜仙宫一样。
这灯笼一着,就连着树上的锦帛一块点了。
皇帝大笑起来。
“正是满宫的火树银花!”
丽妃也有些惊喜,她本担心这场火会引来皇帝的责怪,却不想皇帝却没有发怒。于是立即凑得更近,便想讨好一番。
然后就被皇帝钳住了下颌。
往日这样的动作,大多带着些逗弄、玩赏的意味。可今日,丽妃却立刻觉出了不对。
太疼了。
皇帝的手如同铁钳,几乎就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
丽妃疼得叫都叫不出来,漂亮的五官登时扭曲。
皇帝咬着牙,“朕何时说,要看烟花了?!”
这场不合时宜的火,让他不得不早早散了宴席!否则、否则——
便可看那赵疆,在群臣和北胡人面前,头戴金狮冠,当场疯癫,死于发狂!
那,该是多么美妙、多么愉悦的场景!便是一千场、一万场的火树银花,也难以企及!
皇帝看着丽妃的脸渐渐青紫,露出濒死的模样来,这才终于松开手。
美人咳得涕泗交流,媚态全无。
皇帝欣赏着丽妃的狼狈,只觉得晚上被打扰的性质仍然未得到满足。
他站起身来,随手一指那趴在地上的内侍。
“点了。”
丽妃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已有人将她身边的内侍拖了出去。
片刻后,伴随着尖利刺耳的惨叫声,院中火光一燃。
皇帝慢慢地抚摸着丽妃的脸:“爱妃,陪朕看一会儿烟火吧。”
丽妃颤抖着,依偎在皇帝身旁。
她想,那宫宴上,到底是谁这样重要,能让皇帝如此,前所未有的失态?
***
长公主府近在眼前。
程勉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在看到夜色中的滴水兽时稍稍放下。马上,马上就要到了。
马一山站在门口,手中提着灯笼。
——他今日自告奋勇要值夜,一是自诩灵活机变,以防宫宴上出什么变故,府中好做接应,一么,自然是想在主子们面前讨巧卖乖了。
遥遥看见三人三骑转过街口,为首的正是身着紫袍的一爷,马速还不慢,马一山这便放下心来。
他擎着灯笼往前迎了几步,脸上带笑:“一爷可回来了,璟公子还没睡,等着——”
“您”字尚未出口,马一山察觉出不对。
后头程勉和邓瑜的马速都慢下来了,当头赵疆的马却依然奋蹄而行,丝毫不见慢。
一爷醉成这样了?
马一山险险闪过赵疆的坐骑,这才见马上的一爷提肩一勒缰绳,然后翻身下马。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做了一个翻身下马的动作,然后……
从马上滑落。
程勉和邓瑜跳下马,顾不得拴马,就抢步上来。
马一山将踉跄的赵疆接了个满怀,手上的灯笼跌在地上,映出他红润的,犹如醉酒的面色。
“一爷喝大了么?”马一山问。
但不及后面一人回答,便看赵疆揪着胸口,像是想呕。
马一山连忙给他拍背。
然后便看见他家一爷呛着一口吐在地上。是浓黑的血。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