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唐顺之，何心隐又踏上了旅途。从武进赶往胡宗宪的驻地所在嘉兴，一路上能躺在船上就躺着，尽可能不迈开双脚，所以旅程中倒也算不上有多艰苦。

    到了总督府差人通禀一声，徐胖子就大步走了出来。两人多年未见，此时重逢倒也颇为欣喜。徐渭重重的锤了何心隐一拳开口笑骂道：“不知哪阵妖风把你这老妖怪给吹来了，写信给你也不回，成天神出鬼没的。“

    何心隐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这酒囊饭袋脑满肠肥的样子有脸说我？实不相瞒我这两年去海上修炼无上妖法去了，倭寇见了我都叫海神爷爷呢。“

    徐渭闻言大笑道：“言之有理，也就是这种有眼无珠卵生的龟儿子，才会把老兄你当个玩意。“

    两个不着边际的狂生，一见面就是这样嬉笑怒骂。一边互损过招一边谈天说地，就这样聊到了徐渭在总督府的住处。

    徐渭的住处依旧有些杂乱，幸亏胡宗宪给派了丫鬟伺候着，不然还真成了猪窝让人不好落脚。

    徐渭遣丫鬟打了些绍兴女儿红，又从后厨搜罗了些下酒菜，两个人就随便吃喝了起来。酒过三巡，徐渭忍不住开始讲述起了自己在胡宗宪幕府的见闻，尤其是关于招抚巨寇徐海的始末，徐渭更是亲身参与谋划，其中内幕知道的尤为清楚。

    何心隐对这些情况自然颇感兴趣，因此又蓄意劝了些酒，结结实实灌了徐渭两壶，等徐渭彻底飘了，才就感兴趣的情节细细发问了起来。

    徐海原本是杭州城的一个和尚，成天不守清规戒律四处瞎混。后来听说了自己的叔叔徐惟学仗着自己是东南走私海商领袖汪直的同乡，靠着汪直的提携竟然在海上混的风生水起。徐海天生不甘寂寞的性子就这么被激发了，于是就去投奔了自己的叔叔。

    不过这叔侄二人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鬼点子还特别多。徐海到了日本以后，徐惟学知道日本人特别崇敬从大唐东渡而来的鉴真和尚。就把自己侄子包装了一下，日本人久久没有见过从中土渡海而来的僧人，不少当地百姓竟然真的被徐海叔侄两给唬住了。于是纷纷捐献财物，靠着这种歪门邪道的宗教诈骗，徐海竟然就此得到了无比宝贵的第一桶金。

    徐海这个人骨子里面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风骚之人，在海上刚扎下根来，就又开始找起了刺激。

    当时沥港是在双屿岛被官军捣毁之后，汪直呕心沥血建设起来的贸易中心。在汪直的规划之下，沥港充分参考了日本堺市这种完全由商人自治的城市管理模式，这里井然有序，俨然一座海上贸易都会。

    然而徐海乘着汪直船队外出之际，伙同一群日本浪人，洗劫了前来沥港贸易补给的明朝走私船队。大大坏了汪直定下的规矩，更是打了汪直的脸。等到汪直查明真相以后，就把徐海狠狠收拾了一顿。徐海因此怀恨在心，甚至打算要刺杀汪直。徐惟学一看这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就赶紧带着徐海离开汪直另立门户去了。

    汪直虽然没有刻意为难徐惟学叔侄，但也收走了他派给徐家的船只和人手。被徐海坑害到开始二次创业的徐惟学没有办法，只能以徐海为人质，向九州岛大隅国的领主肝付家借了十万两白银作为本钱。

    拿到了借款的徐惟学，就去了福建广东沿海为盗为商，继续以走私贸易为主，寇掠海陆为辅。然而徐海岂是一个能老实当好人质的角色？凭借着自己是东土高僧的身份，再加上日本的佛教的不少宗派早已经戒律废弛乌烟瘴气。有石山本愿寺这种组织珠玉在前，所以徐海对日本人的煽动颇见成效。

    徐海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九州岛不少势力，在诸侯争霸的战国岁月，不少希望扩张地盘的势力都想要赚快钱。贸易虽然细水长流，但终究还是比不上打劫这种无本买卖。于是不少心怀野望的九州豪强，争先恐后地加入了徐海的海盗同盟。以九州岛诸位豪强们支援的家臣武士和自己招募的浪人为精锐核心力量，又收编了各路被明军打散的海盗团伙。徐海的海盗组织终于算成了气候，入寇沿海各地以来屡屡得手，不少江南本地的游民贼寇也望风景从，其军力滚雪球一般迅速达到了三万余人。

    而且最为让人忌惮的是，徐海此人竟然颇有韬略。在嘉靖三十三年夏天初步集结好人手以后，徐海并不急着赶来大明沿海劫掠。而是不断加派人手窥探官军虚实，积极联络内应。在搜集情报的同时，徐海着力于收编剿灭零星的海盗势力。先拿比较好欺负的开刀练手，这样一来既立了威还消除了这些海贼被官军收买拖自己后腿的可能，增加了人手也借此操练了兵丁。

    等到万事俱备，徐海静静整合积蓄了大半年，这才发动了春节攻势。大年三十当天出兵袭击乍浦，正月初九就攻破了崇德县城。前浙直总督张经闻讯后派遣重兵来剿，竟然被徐海打的大败而归。

    紧接着徐海携大胜之威，分散兵力四处寇掠，兵锋一度直指杭州城下，搞的官军是疲于奔命。直到三月份广西土司麾下狼兵前来援助，官军才堪堪守住了阵脚。随后张经发起了反击，杀伤了数千海贼倭寇。但也并没有真的让徐海所部伤筋动骨，只是徐海见到官军越聚越多且有了防范，自己也再占不到什么便宜，这才带着战利品于八月底从容退回九州。

    说到这里徐渭给何心隐总结道：外界不少人都说是胡汝贞与赵文华合起伙来上奏诬陷了前浙直总督张经与浙江巡抚李天宠，殊不知张经任由徐海把这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与其说张经是被胡宗宪赵文华给害死的，不如说是活生生被徐海给逼死的。只是朝廷也得要脸，真要以战局糜烂为由诛杀了张经，只怕朝野上下都会陷入到恐慌之中。江南财赋重地，如今兵燹连绵已然不逊于九边。如此物议，朝廷谁也担待不起，这才轻描淡写以酗酒误事为名斩了浙直总督张经与浙江巡抚李天宠。

    张经我们公允议论来说，就是战术胜利战略失败，没有大局观念。确实剿杀斩获了不少，但涉及大局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好。涉及人心财赋的事情他没有做好也就罢了，而且就单论战局，他要是真能把徐海给做掉，谁能说他半个不是？

    何心隐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示意徐渭继续往下说。

    看到何心隐并不接茬，徐渭遗憾的咂了咂嘴，这才继续往下分说着。

    可能也是报应，徐海回到日本之后不久。获知自己的叔叔徐惟学在去年十月于号称闽粤咽喉的南澳岛被官军击败，坠海身亡了。这下子借钱给徐惟学的商人和领主都坐不住了，纷纷上门讨债。徐惟学非但人没有回来，而且连船带货不是被官军缴获就是沉入海底，这下子债务问题可严重大发了！

    不过徐海也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是个不安分的人。要是自己在这老老实实当着人质，叔叔突然没了，完全没有偿还能力的自己指不定会被这些唯利是图的倭寇怎么欺辱呢。不过现在最起码有着讨价还价的底气，但如此一来这一次劫掠于徐海自己而言就算是白干了。把自己分到的这一份全偿还给了债主都还不够，没办法徐惟学这个人太过热衷于坑蒙拐骗，为了筹集资本给这些奸商许下的利也太高了些。

    于是背上高利贷的徐海，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许诺会在近期再一次寇掠东南，债主们这才满意离去。

    其实徐海心里面也清楚，这只是整个九州的商人与豪强形成的利益集团，以他叔叔的事情借此向他施压而已。就算没有他叔叔这码子事，他们也会想尽各种办法来催促自己继续大规模寇掠东南。无他，只是这一次攻破崇德县城又分兵劫掠浙西，抢的实在太多了。在这种巨额收益的刺激下，九州的各方势力早就红了眼。何况绝大多数倭人骨子里就有一股赌性，只要遇到这种孤注一掷就能一本万利的机会，下意识就会拿出身家性命果断参与其中。

    这些人利令智昏被轻松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徐海却清楚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之前是奇袭，是有心算无心的胜利。而这次明廷早就严阵以待，就算能死战取胜，也不会像上次那样轻巧了。

    不过这一次九州各方势力支持的力度空前强大，不少领主都派出了自己的嫡系家臣与精锐武士参与其中。徐海带着精兵强将于来年的二月，也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再度入寇大明。

    有着上一次的成功经验，徐海获得了海贼的全力拥戴，公推徐海为盟主。

    本着打硬战打恶战的精神，徐海一上来就是勇猛的进攻。陈东、叶麻、洪东冈与黄侃等海盗头目纷纷加入。一时竟号称有五六万人马，瞬间震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