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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问道唐顺之

    正在思忖之际,自觉无处可去的何心隐,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入狱之前外地送到的书信。只是进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信件里面说的事情早已被人他抛诸脑后。此时拿过书信仔细一看,这才发觉一饮一啄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定数。

    来信者正是故交徐渭,仔细看过徐渭信中所言。何心隐便打算去嘉兴一趟。前阵子徐渭受到了浙直总督胡宗宪的邀请,成为了总督府幕僚的一员。徐渭此人才华横溢,但人生经历也颇为坎坷。徐渭身为小妾之子,生母在他十岁的时候被赶出徐家。童年经历极为压抑,因此养成了他古怪的性情。青年时成了一个典史家的上门女婿,之后屡试不第,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中。徐渭也是王学门人,性情豪迈,学识渊博。交游广泛,在江南算得上颇有名气。此人不仅文采不错,且喜读兵书,与唐顺之算是王学门人中最精通军事的人才。

    不知道哪个人给胡宗宪进言,唐顺之与徐渭可比卧龙凤雏,不过唐顺之连赵文华的面子都不给,还在武进老家隐居不出,想必胡宗宪就算三顾茅庐也请不出这尊大神。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延揽到这位徐凤雏了。

    胡宗宪此人颇能不拘一格礼贤下士,因此倒也说动了徐渭。在应允了不少奇葩苛刻的条件以后,徐渭就在幕府中尽心竭力出谋划策了起来。

    此时徐渭颇为春风得意,算是这坎坷人生当中难得的上升期。这种扬眉吐气的心理,使得他下意识想要跟这些故交们炫耀一番。但何心隐对此颇不以为然,觉得徐渭功名心还是太重,想到名利场厮混又不愿意谨小慎微做人做事。如此一来,很容易招惹祸端。

    不过何心隐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去见见这位评价极其两极分化的胡宗宪胡大人。骂他的人说他与严党干将赵文华沆瀣一气构陷忠良,害死了前任总督张经和浙江巡抚李天宠。赞誉他的人说他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勇于任事还慧眼识人。

    这么一个争议人物,或许以后能派上大用场,因此总归是要想办法结交笼络一下的。

    于是何心隐从家乡出发,再一次前往了江东。这一年是嘉靖三十六年,除了此起彼伏的倭乱以外,蒙古人也依旧在虎视眈眈。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陕西华县在大半夜发生了大地震,不少人都在睡梦之中被压死,整个关中地区死亡人数高达八十三万人。就连省会西安,整个城中不坚固的建筑也纷纷倒塌,压死了西安城中将近三成的人口。因此整个陕西彻底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拖垮了本就入不敷出的朝廷财政。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胡宗宪成功诱杀了徐海陈东等巨寇,使得倭寇暂时失去了集结大军攻破城池的能力。但小股的倭寇依旧四面出击横行乡里,沿海的村镇还是被笼罩在兵燹之下,局面不容乐观。

    在去浙直总督府之前,何心隐先去了一趟武进,打算拜访罢官归隐的王学前辈唐顺之。

    唐顺之本来在城中有一幢宅院,但觉着城里面缙绅的人情应酬过于繁杂,就搬去了宜兴山中。到了宜兴山以后,发现自己还是名声太大,访客依旧络绎不绝,就再次搬家搬去了偏僻的陈渡庄中。在这乡下唐顺之彻底清静了,乡民们也都不知道他是谁。都以为只是个识文断字的老童生,要知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连个秀才公都没有。而且这个和和气气的老童生,看起来也是个穷酸没出息的样子,成天穿着旧布衣,一点都没有老爷的派头。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只是随便搭了个茅屋,到冬天更是舍不得用炭火嘞!

    乡民们既然觉着这是个最没出息的老童生,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因此嬉笑怒骂,甚至与之争执动气,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唐顺之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每天读书养气,劳作修心,过起了真隐士的生活。

    待到何心隐来访,已是傍晚时分。唐顺之的茅屋没有仆人,只有他的妻儿时不时过来看望照顾一下他。今天他的儿子唐鹤征刚好在,当年的小孩子如今已是年近弱冠了。

    唐公子口称世叔恭恭敬敬把何心隐迎接了进来,茅屋确实简陋了些。但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唐顺之读书驳杂,尤其是隐居这些年更是涉猎广泛。这座茅屋布局精巧,错落有致,面积不大却五脏俱全。采光、防雨、防潮更是做的无可挑剔,尤其是防雨防潮更是重中之重,不然怎么能保护住唐顺之藏书的安全呢?

    窗明几净,陋室德馨。何心隐与唐顺之见礼之后便一同席地而坐,唐顺之还是过着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身着旧布衣,脚穿粗麻鞋。茅屋之中没有多少家具,也没有过多的器具。

    唐顺之主张修心必须节制欲望,人或许不能长期做到没有欲望,但也应该像颜回一般其心三月不违仁,至少能保持一段时日寡欲乃至无欲的状态。只有体会到了这种状态,才有可能认清本心自性,扫除心中杂乱,方能去致良知。

    他不仅自己如此坚持,也经常会让唐鹤征也跟着他体会这种无欲的状态。这这个状态之下读书习文,据他说可一日千里。后来唐顺之的儿孙都高中进士,或许也与他的修心之法不无关系。

    唐顺之隐居期间,少有保留下来的嗜好就是读书与喝茶了。何心隐坐定以后,唐顺之就为他煮起茶来。唐顺之喝茶的器物也非常朴素,基本上都是竹陶制成。可谓天然守拙,返璞归真。其间妙趣,非亲临其境则难以形容。

    泥炉上的陶壶微微作响,唐顺之专注地扇着风。等到水沸腾的恰到好处以后,将沸水注入到茶壶之中。不知道是何处野茶,名声不显但香气十足。细品香茗数杯,何心隐只觉唇齿留香,舌尖尚有余甘回味。没想到如此简单朴素的烹茶,也被唐顺之搞的大巧若拙登峰造极。

    唐鹤征告诉何心隐,这泡茶的泉水是他父亲每天来回跋涉二十几里亲自打来的。唐顺之选择隐居在陈渡庄,也不无附近有上等山泉水的原因。

    唐顺之接过唐鹤征的话头笑说道:“这打水认真起来也是一门学问,这些年除了读兵书倒也学了些练武的技巧。每天行走之间,注重腰胯发力,腿上每一步划一个半圆。提水的时候用肩、腕发力,注重步伐平稳呼吸均匀,在路上尽可能不撒出一滴水。如此这般,倒也把拳脚功底练出来了些。”

    何心隐闻言也不由感慨唐顺之的勤奋,其每天都在坚持增益学识技艺。犹如海纳百川,不知道如此的积淀将来是否可以迸发出扶大厦于将倾的力量呢?想到这里不由感慨说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话说起来简单,但很少有人能做到如应德兄你这样。昔有谢安东山养望二十载,今有荆川先生蛰居乡间十余年。就是不知道这默鸟何时会一鸣惊人呢?”

    唐顺之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其实不瞒你说,赵元质返京前来找过我,与我聊了些海防之事。”

    哦?何心隐瞬间觉得此番拜访,不仅仅是切磋学问这么简单了。

    赵元质就是赵文华,当朝首辅严嵩的干儿子。与唐顺之都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以工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防事宜。此人私德不堪,为人处事不择手段,但也算眼光独到,在江南巡视期间向朝廷大力举荐了胡宗宪,事实证明东南海防局面确实为之一振。

    见何心隐面露探寻之色,唐顺之也就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赵以同年之谊为由访我,确实我不好太过拒绝。见面以后又是请教军国大事,我更不好敝扫自珍。说了些个人见解以后,赵就故意吹捧,让我不好下台。等把我架住以后,这才图穷匕见,要我在他的举荐之下复官襄助于他。若是从前,我必断然拒绝开罪了他,只不过这些年修身养性还算是有些成绩,虚燥骄矜之风戒除了不少。因此只是不置可否,也跟他明话说了,要是能为社稷做些实事,自然万死不辞。但如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官面安排,那还不如看在同年之谊的份上放我一个清静,需要出谋划策的地方我尽心竭力就是了。”

    “应德兄你这是要同他要实权了?”何心隐一点就透。

    “赵元质能给我多少实权?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给他个话头。就算他落实不了,也会想办法在严分宜面前举荐我。只有严分宜亲自开口,才可能有所作为”。

    “别的不说,赵元质此人只要认定目标,就绝不放松。极固执也极自负,这既是优势也是劣势。不过此人这些年来仕途得意,做事不免急躁粗疏了起来。热衷玩弄权术却做不到大象无形羚羊挂角的境界,自以为心术浑然天成但在明眼人看来却是匠气十足。若是能再加以历练,或许能成就个真枭杰。不过对他而言可惜的是,大明并没有滋生史弥远贾似道之流的环境。”唐顺之边踱步边与何心隐分说着,引得何心隐也是蹙眉一阵沉思。

    沉吟许久何心隐又继续问道:“赵文华此人既然心术不正还贡高我慢,那与之纠缠过深恐怕是祸非富?”

    “所以也需要与柱乾兄你一起多参详参详,既不能与严党过分狎昵,但在保持距离的同时也必须得到严分宜的信重。其中尺度,愚兄确实有些拿捏不来。赵元质当时主动提出要出资为我修葺先人墓园,我就察觉出了他私人意图延揽我的居心,于是被我给回绝了。之后他又纠缠不休,我就索性以外地有急事要办为借口,出了一趟远门将他避开。”

    “那赵文华还真是想瞎了心,应德兄你可是状元之才,杨文襄(杨一清张文忠(张璁都在你这讨不了好,清名学问都誉满天下。为社稷举贤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想要把你收入囊中,真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听到何心隐这话,唐顺之也笑说道:“只要他真能安定社稷,这些尊卑虚名都不重要。不过以他现在的水准,可给不了我肆意施展的戏台。既然决心出来做点实事,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翰林出身的倚仗。赵元质也不过是得意忘形一时失言罢了,他也知道哪怕我就是个贪图富贵的角色,也不可能白白弃了出身带来的优势,去投效于他。”

    “所以应德兄就故意敲打了一下他,后面避而不见,借此煞煞他的威风?”

    “倒也不尽然,但凡我表露出一点心动渴盼之色。就会为赵所拿捏,更不可能为严分宜所重视。此次就算能复出官场,以我个人际遇而言也不是最恰当的时机。只不过如今朝政糜烂之势愈演愈烈,我在这里独善其身觉得于心难安。但若不能获得一个放手施为的机会,只是得些官禄荣华,还不如维持现状来的自在!”

    “那要是赵文华觉着事不可为,就此作罢呢?”何心隐这样反问道。

    “那也没甚所谓,但求心安罢了。能兼济百姓自然最好,若没有这个机会,继续过起现在这种恬淡的生活我倒也乐在其中。何况赵元质打的算盘我心里大致有数,一来他不想放弃这次向我托大彰显自己的机会,二来目前严党是利足而名薄,需要找几个门面来装点一二,显得他严阁老为朝廷在引进清流。赵元质拉我下水也有为了迎合严分宜沽名钓誉的目的,虽然这话说起来颇有自吹之嫌,但我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拿这些年攒下来的名声来冲抵他严分宜在朝野受到的非议,因此他赵元质倒也不会轻易放弃拉拢我的打算。”唐顺之这般为何心隐分说着。

    何心隐闻言不由叹道:“再清的水只要刷了这口黑锅,怕也是不会干净了啊。”

    唐顺之反倒是洒脱笑道:“佛门讲总归得有舍身饲虎勇入地狱的决心,不然怎么去觉醒众生?要是人人都惜羽好名只知坐而论道,这天地间岂还有正气充沛?他严分宜想要买走我十几年间攒下的薄名我卖给他就是了,只是要卖出恰当的价值。我已经想好了,就算是严分宜亲自开口,我也要再撑他一撑。只有把胃口吊足了,严党上下才会给予我足够的尊重。”

    “虽然这般欲擒故纵玩弄心计的谋略确实下作,但时势如此也不得不行此下策。不如此,不能超脱于党争为苍生社稷做点实事。但求自己心安而已,何必在意他人臧否的清浊?”

    何心隐心中不由感慨,这唐荆川果然是把阳明公的学问,体悟践行到骨子里去了。除此良知本心,再无其他挂碍。既是这样,何心隐也为唐顺之诚心谋划说到:

    “既然应德兄你决意如此,小弟也不能劝阻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提醒一下应德兄你,应当时时守持公、善二字。无论面对何人何事,都要将秉公做事善心善语的态度时时表露。这样一来严分宜只会觉得应德兄你果然为他脸上增光,表面上也会更加器重听信于你。反正严党并不缺干脏事的人,但难得请来一尊活菩萨反而无可替代。至于其他势力,也拿你这种做派没什么办法。日后就算严党出事,新上台的势力也不会拿你开刀,最多是搁置一旁冷落一番。如此不失为折衷之法,还请应德兄切记三思!”

    唐顺之听到何心隐这番话也觉得豁然开朗了不少,于是连连赞叹,感谢何心隐补全了他的思虑不全之处。

    何心隐摆摆手表示不必客套,又饱含深意的看了唐顺之一眼说道:“不管怎样,应德兄你可不能做蔡伯喈。”

    伯喈就是东汉名士蔡邕的字,声名狼藉的董卓破格起复提拔于他,等到董卓被杀,他因为公开流露出同情之态,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听到何心隐的警告,唐顺之自嘲的笑了笑说道:“年轻时候自己觉得最黑暗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在后面看来,却是稀松平常。人的耐受力往往在变的越来越好,事局也同时在变的越来越坏。当年觉得张文忠公(张璁就让人难以忍受了,现在想来他除了气量狭小盛气凌人了些。但终究还是公忠体国敢做敢当的,当时觉得过分压抑的朝局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难以重返的盛世光景。人啊,心一直在变看法也一直在变。什么时候心能定住了,才会有坚定不移的操守。”

    “所以说古往今来只有上智和下愚方能坚定不移?”

    唐顺之回答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点我深有体会,学问的积累在于多想多看,日有所进。而求道修心则需绝圣弃智,想法要少,思绪要少,外索的需求更是要少。先学成一个渊博人,再损成一个憨愚人。如此就是圣人洗心,退藏于密了。世人往往得了就不能舍,学聪慧了就见不得愚拙,更不可能让自己去靠拢愚拙。这次复出看似是得,但根子上却是舍。舍了我一向最珍视的清名,弃了我桀骜不驯的本性,丢了我贪图隐逸闲乐的习气。损磨到最后,还能留下来的,才是真东西。于我而言,闯出来才是求个真,继续躲清静才是自欺啊。”

    何心隐听完这番话,似有所悟,思索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就不知小弟我该如何打磨自性,把这块顽铜点化,造就出个明镜呢?”

    唐顺之闻言笑道:“柱乾你啊,在对事上比愚兄我要洒脱的多。但对人,还是看不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话对你而言可为圭臬。对人少点苛求,也少些不必要的火气,或许能安定不少。对人对事都不能指望过分顺意,不管我唐某人还是他徐阁老,当年尚且受不了张永嘉,(张璁张孚敬如今就得俯身于严分宜。世事轮转,自有玄妙,总之还是不可太过刚强。”

    何心隐把这番箴言确确实实听了进去,但或许是秉性难移,终究为他后来的际遇埋下了伏笔。

    好不容易有此良师益友相伴砥砺,何心隐就在此多盘桓了几日。若是唐顺之能顺利东山再起,这样能悠然论学的时光想必会成为绝响。这个喜好清静,隐居在穷乡僻壤不是至交好友都难觅踪迹的高隐。终究会被不少人误解为蓄意营造终南捷径的假清高,更会为纷至沓来的军政杂务所淹没。人间最是留不住,高洁纯粹如朝露。一切短暂的美好,大多将迎来果断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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