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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九章 并无堪破可言之

    许开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大黑木盒子,以及围着这两个大黑木盒子坐着奇形怪状的动作、打扮也怪模怪样的几个人。

    他指着大黑木盒子,呆呆地问道:“那是什么啊?”

    一位中年人伸出他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叹了一口气,悲悯地说道:“那是棺材。”

    “棺材是什么呀?”

    “装东西的。”

    “装的什么?”

    “棺材里装的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为什么要装在里面啊?能不能让他们出来?”

    中年人浑身一顿,轻轻地说道:“出不来了,他们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知道了。”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中年人尽量掩饰着自己话语里的悲伤,平静地对许开说道:“许开,以后你就跟着二叔吧。”

    ……

    ……

    “我父母在我记事前就死了。而我记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的的葬礼。”

    “我的记忆,就是从这场葬礼开始的。”

    “二叔把我接回了家。”

    “父母的死亡是一场意外,对方付出了一大笔赔偿。我家里没有其他人了,二叔就收下了这笔赔偿。”

    “二叔对我很好,视若己出,没有把我和堂弟区别对待。还将当初的那笔赔偿单独存了一张卡,说是等我上了大学就交给我,每个月还给我汇报使用情况。我当时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二叔说并没有说谎。”

    “二叔真的很好。”

    ……

    ……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村里没有幼儿园,只是小学里有学前班,许开就在那里懵懵懂懂地学拼音、学认字。

    虽然二叔对他视若己出,但婶婶却并非如此。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但除了衣食住行,她没有多问过许开一句话。

    她没有管许开学得怎么样,只是督促着许开的堂弟认真学习。于是堂弟的读写,总是比许开快上一步。而二叔光是在城里干活就忙过了头,更没有时间去理会许开的学习情况。他偶尔过问一两句,确定进度跟得上,便沉沉睡去,确保有着充足的精力去完成第二天的工作。

    于是就这么一直到上小学的时候。

    读写所带来的差距不再有作用。一直嘲笑着许开认不得他认得的字的堂弟也终于败下阵来。

    但小学的学习很简单,非常简单,几乎拉不开差距。于是婶婶认为堂弟总是比许开差一两分是他不够努力的原因,于是加倍鞭策他,想让自己的儿子赶超许开。

    于是,当许开在外面玩闹时,在他被二叔揪回家学习之前,堂弟总是在苦哈哈地学习算术,学习英语,学习各种。

    终于,堂弟再也坚持不住,他向表哥哀求:“表哥,教教我吧。”

    许开点了点头:“好。”

    ……

    ……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时候了。小学在村里上,大家都知根知底,不会像我在县里读初中的时候一样被人欺负……现在叫霸凌?听说我爹妈死了,以为我没人管,又看我学习好,就想尽了办法想要欺负我。后来二叔来闹了一通才稍微好一点。”

    “那时候我在外面和朋友们一起疯,透过窗子看着还在学习的堂弟,我都要笑嘻了。他学得那么认真,结果还是比我差那么几分,有一次甚至还比我差了十分,结果被婶婶痛打了一顿。他在一边挨打,我就在一边笑他。婶婶不许我笑,也给我用衣架来了两下,疼得我跳了起来,结果堂弟也笑了起来,于是又被婶婶打了一顿。”

    “真的很快乐。”

    ……

    ……

    “喂,许开。”

    下课期间,许开在走廊上吹风。县城的中学没有空调,风扇根本无法驱散酷暑,于是一到下课几乎所有男生都来到走道上乘凉便成为了一道风景线。

    许开收回拨弄着长到这里的树叶的手,问道:“怎么了?”

    “刚刚物理考试,你为什么不给我抄?”

    “老师就在我旁边。”

    “那是你的事。我让你给我看,是看得起你。结果你不给我,是不是看不起我?”那人把双手叉腰,舌头在嘴里好似炒菜一般翻转,还把衣服撩了起来,撩到胸口,眼睛看着另外的方向,却是对着许开说话。

    “伱上次欠我的二十还没还我。”

    那人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舌头好似波浪一般在嘴里翻转了好几下,随后把衣服放下,没有任何征兆地,给了许开一巴掌。

    啪地一响。

    原本嘈杂的走廊,顿时安静了下来。

    ……

    ……

    “那一次我终于还手了。”

    “直到动手我才发现,原来他这么弱小。我还了他一巴掌,把他抽得跟陀螺一样转了一大圈,然后我又给了他一脚把他踢倒,坐在他身上,一直打他。”

    “有人来拦我了,抓住我的手。他以前打我时没人拦,现在我动手了就有不少人来拦我。”

    “放学之后,他果然叫了一大群人来堵我。不过我终归还是有几个朋友的。”

    “什么?哦,他们没来帮我,但他给我说过我被一大群人围殴时该怎么办。要么抱头蹲下护住要害,等他们打够了自然就散了;要么跟疯狗一样死咬着领头的人不放,不要命也要打死那个领头的,他们怕了,自然也就散了。”

    “我选的是后者。”

    “后来我俩都进了医院,二叔带着好几个乡亲来学校闹了一通,给了那几个人一巴掌,于是后来的学校生活总算清净了些。”

    “二叔真的很好。”

    ……

    ……

    “黄志平上技校去了了?”许开颇为惊讶地问向面前的老同学。

    那老同学的点了点头:“是。”

    “我记得他小学的时候成绩不挺好的吗?结果你都上高中了,他跑去技校了。”

    小学同学嗤笑一声:“你也知道那是小学,小学能说明什么?我给你说,当时我就发现他脑子不太灵光,上了初中肯定跟不上。那时候我们学简便运算,134x933+134x67他硬是把没有合并,把两个部分分开算最后再加起来,这叫哪门子的简便运算?”

    许开感叹道:“这还真是……我听说连那个张远杭都能上高中,他竟然上不了。”

    “别说了,张远杭的高中更离谱,跟技校也差不到哪去。我有个朋友在那边上学,他在厕所抽烟被校长看到了,校长什么都没说,只让他以后别当着他的面抽,连烟都没让他掐了。”

    “这是为何?”许开惊奇地问道。

    “怕以后招不到学生呗。”

    “我堂弟怎么样了?”

    “那个高中稍微好一点,每年能有几十个上重本吧,跟县一中比还是差远了。据说每年有五十来个连专科线都上不了的。”

    “县一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许开摇了摇头。

    ……

    ……

    “县一中是县里最好的高中,我考上了火箭班,有全校最好的老师。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届能出两百多个重本就顶天了,还得大肆庆祝一番,生怕县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后来考上了清华他们才跟疯了一样使劲宣传。电视台记者来了好几个,县长也来了,连市里都有人来了,因为我们市已经很久没人考上清北了。”

    “但我当时非常伤心,没有见他们任何人。”

    “因为二叔死了。”

    “二叔得病了,婶婶问我能不能把我爸妈的赔偿金用来给二叔治病,我答应了。二叔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不救他?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把卡给了婶婶。”

    “钱花完了,二叔还是死了。”

    “二叔是在我高考时死的。本来按婶婶的脾气,她不会给堂弟说却会告诉我。但当时婶婶也看出来了堂弟不是读书这块料,于是就寄希望于我以后功成名就时能拉他们一把,告诉了堂弟却没告诉我,让我专心考试,于是我又错过了二叔的葬礼。”

    “二叔就埋在自家的田里,连块墓碑都没有。一是费钱,二是我们这边葬在自家田里是不立墓碑的。我就站在那个土包面前给二叔烧了些纸。”

    “烧得不多,因为没什么钱。”

    “后来市里的人跟县长终于进我家里来了,他们给了我十万,还打算给我一套房子。我不想要,但二叔死了,堂弟又没去参加高考,于是我给了他们五万,又把房子给了他们,让他们能在县里安家。我留了五万,花了两百给二叔又烧了一大堆纸之后,剩下的就是学费和生活费了。”

    “这穷乡僻壤的能出一个清北的学生,已经可以算是政绩了,来年县长高升有望。于是除了市里的十万和一套房子之外,他自己又额外给了我五万。靠着这十万,我读完了大学四年,又去考了研。”

    “他还问我选的是什么专业,我说我选的是数学。我能明显地看见他嘴角抽了一下,因为数学可无法回来继续给他创造更多价值。”

    “但我很厌烦这些。我初高中的时候,学习稍微好点,就要被那些学习不好的人群起而攻之。偏偏学习好的人没他们那种狠劲,不敢反抗,于是愈演愈烈。虽然初高中的勾心斗角稚嫩得都不能叫勾心斗角,但我还是烦了。”

    “而数学很纯粹,我很喜欢。”

    “虽然后来证明我高估了自己,但我还是很喜欢数学。”

    “又到了后来,我回村里。有个投资商打算投资,这是一个脱贫致富的好机会。他听说村里出了我这么一个清北的学生,很是高兴,请我去吃饭。我学的专业不能让乡亲们致富,但他可以。所以我去了。”

    “他听说我学的是物理之后,非常高兴,说他也懂一些量子物理。这很正常,许多营销号都粗略地讲过一些理论物理的相关知识。所以我没有在意。”

    “但他说了一些之后,又拿起酒杯以说教的语气对我说:‘小许,你应该要多读一些经典,要知道你学的这些东西,我们老祖宗几千年前就走过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道德经》有云,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这说的不就是测不准原理嘛!小许,相信我,多读一点中华传统经典,会对你的研究大有裨益的!’。”

    “我忍住了朝他脸上泼酒的冲动,因为我知道,我泼了这杯酒,乡亲们说不定还得再贫困十年。”

    “但我还是在想,要是我的天赋足够去学数学,那该多好。”

    ……

    ……

    “你怎么又来了?”

    医院的病床上,一名约莫二十一二岁的女生坐在病床上,问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许开。

    她的面容称不上有多美丽,只是带着邻家小妹的一种清新;身材因病弱而显得格外孱瘦,眼上蒙着的白布显示着她是一位盲人。

    她是许开偶然认识的网友,后来发现他们就在同一座城市,便见了面。

    第一面就是在这家医院。

    因为她是常客。

    许开沉默了一会,说道:“教授答应借钱给我了。”

    女生浑身一颤。

    “这样你的手术费也够了。”

    “我……我不明白。”女生的原本平静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带着一丝激动,却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你愿意做到这种地步?我……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就算我有喜欢的女性,也不会是你这样的,太瘦了。”

    “你!”

    “我这一生,过得高不成低不就,卡在这了。”

    “一位清北的博士说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这就是最近说的凡尔赛吗?”女生带着一丝嘲弄的语气说道。

    “不。”许开抬头看向医院的天花板,“我出身在一个农村,爹妈死得早,全靠我二叔养活我。我二叔死了之后,能上大学全靠乡亲们的支持。”

    女生吃了一惊,这是许开第一次谈论自己过去的事情。

    而且如果这些是真的,那许开比自己过得还惨一些。

    “村里很穷,有些人希望我成大学生之后能回来带领他们发家致富,但我选了数学专业,一个最不可能带他们发家致富的专业。虽然后来我还因为自己跟不上学习转专业了,但物理学也不可能带他们发家致富,除非我能决定把对撞机装村子里,给他们一大笔拆迁费,结果后来对撞机建设的决定没有通过,我也根本不可能决定这种事。”

    “我既不能回村带领乡亲们富起来,也不能站在物理的最前沿去开拓知识的边界名留青史,只能在这里水点论文骗骗研究经费,我还能做些什么?”许开自嘲地一笑,“若是能救你一命,证明我在这世上走过一遭,也算不虚此行。”

    女生半晌不言。

    良久,两个字认真而沉重地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

    “谢谢。”

    两滴泪水从白布中滑落了出来。

    ……

    ……

    “后来教授死了,我第一次真正地参加一场葬礼。我很伤心,因为自二叔之后,又一个关心我的长辈死了,所以我有点记不清细节了,只记得大家都是穿的黑的,跟我以前看过的大家都穿的白的葬礼不同。”

    “教授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争家产,争得头破血流,我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提出借钱去给人治病?”

    “但是堂弟很能干。他复读上了本科线,超出的不多,于是只能去读大专。后来进了厂,使劲打拼,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就把原先我给他们的房子还给了我。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些年房价涨了不少,我把它卖了应该勉强够给她治病。”

    “后来她也死了。”

    “她是自杀的。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又患上了先天性心脏病,于是就被丢弃了。好在她奶奶把她捡了回来,一直养育长大。后来奶奶死了,留了一套房子给她,她的爸妈过来争抢这套房子,还把她奶奶的遗物砸得稀碎。她站上窗子,打算以死相逼,她父母不相信她真的敢寻死,于是她就跳了下去。”

    “我去替她收尸。我出了点钱,拉到火葬场去烧了。那边的人打算卖我好几千的骨灰盒,我没要,用她家里的两个小盒子装的骨灰。她父母还以为那盒子里装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非要我打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好几遍才放我走。”

    “我替她们收了尸,但我买不起坟地,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埋在了老家的田里。不是二叔的那块田,是我父母留下来的,只剩一点了,刚好够两座坟用的。”

    “我给她们立了墓碑。这不符合我们这里的习惯,但我想,她的父母大概是记不得这个女儿的,若是我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我还是立了块碑,刻上了她的名字。”

    “我连个人都救不到。”

    ……

    ……

    “我说老许啊,那说到底也是个跟你没关系的女人,你为什么卖了房子都想要救她?”

    深夜的宵夜总是要喝点酒的。街上的大排档前,二人点了许多烧烤和酒。

    喝了半箱啤酒之后,许开的朋友醉醺醺地问他。

    许开沉默了半晌,说道:“我爹妈死了,二叔死了,教授也死了。我的科研水准没可能能名留青史,若能救下一人,也算我在世上留下点痕迹吧。”

    “那也不至于你连房子都打算卖了啊。”

    许开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也得了重病的话,我会卖的。”

    那人一愣,看着许开没有丝毫谎言的双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些什么。

    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谢的?我又没有真的卖房子。”许开喝了一大口酒,“喝的也差不多了,走?”

    “走!”

    两人勾肩搭背地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忽然,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在安静的马路上响起。

    “滋滋滋——!”

    一辆大卡车失控,向着许开二人的方向撞了过来!

    酒精会让人的反应速度下降,许开的朋友竟是吓得动弹不得。

    许开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嘭。

    “许开——!!!”

    ……

    ……

    “这就是我的一生了。”

    在最后的大卡车即将撞上许开时,在寂灭佛以为许开无法通过这试炼时。

    许开单手止住了满载的大卡车。

    “原来如此,我都差点忘了我是怎么死的了。”

    货车撞在许开身上,剧烈地变形,然而此刻的世界,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朋友的尖叫声、刹车的失控声、卡车燃烧的爆炸声、路人的惊呼声都仿佛远离了此间。

    许开手掌一握,便将卡车直接粉碎。

    卡车粉碎,连带着周围的空间也如玻璃一般裂开。

    许开再度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而在这片漆黑之中,寂灭佛独立于此。

    “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堪破轮回。”

    “那本就是我的一生,没有什么堪破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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