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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说好怀旧,你把乐坛倒退几十年 > 正文 第2章

正文 第2章

    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

    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们儿。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

    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

    父亲转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过来?”

    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俊。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这……这到底是谁家?……”

    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荡着钥匙,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

    “这怎么是咱家?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你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

    “跟你们打招呼?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他说着走入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嗯?怎么一件也没搬过来?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门。

    “淘汰了!”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淘汰了!”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该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你、你!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呀!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化!”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么?那可是樟木的呢!”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抢白道:“您那口宝贝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分。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乔迁之喜是如今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还不是靠晓东这么个儿子!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来一块儿住着?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儿子是个好儿子啊!儿子是个能人啊!几年前还待业呢!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呢!这一晃才几年呀!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积攒了十几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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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代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兰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生产出来卖钱么?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偌大国家就没个人考虑到这一层么?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气魄谁个能比?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连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听个鬼!老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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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子过来!”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你敢再说一遍!”

    “波琪儿。”

    簸箕!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大王”或曰走运小贩的老父亲,瞪着儿子跺了下脚说不出话来。

    “你们爷儿俩干什么?”老伴离开花房般的阳台予以干涉了。

    “你的好儿子!”当父亲的又抬起手臂,指着油画愤愤然道,“他说那上面画的是簸箕!我眼还没瞎!你看那是不是簸箕!”

    当母亲的这时才发现那幅油画。她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老伴的立场,语气便不是调解的而是教诲的:“儿啊,从前咱家穷,可是个正经家庭。如今咱家依赖着你,富了。富了更得是个正经家庭。挂那么个女人画,家里来个客,坐沙发上,客瞅着她,她瞅着客,情形好么?算怎么一档子事儿?你还欺你爸年老眼花……”

    “簸箕!你咋不说那是把笤帚?……”当父亲的痛心疾首。忧国忧党之情,转化为忧子之虑了。儿子从哪时起变得这等不正经了呢?钱,钱!是一个钱字将儿子引导坏了啊!唉唉!谁能说不是呢?

    “是叫波琪儿嘛!伟大的女奴波琪儿!画上这么写的……”当儿子的悻悻地嘟哝。

    “女奴不就是丫环么?丫环还有伟大的?杨排风一根烧火棍闯天门阵,说书的也不过说她比男人勇猛,戏文里也没敢唱她半句伟大呀。我看那画的是个外国女子。只有外国男人才把丫环宠到这地步,还夸个丫环伟大!你如今要是专喜欢看……美人画什么的,挂幅演电影的,再不挂崔莺莺,挂林黛玉,都行。不强似挂这么一幅下流脏眼的画?……”当母亲的论古道今,循循善诱。

    当儿子的火了,顶撞母亲:“妈你懂什么?瞎喳喳!这是世界名画!”

    世界名画——母亲确是不懂。缄口无言了。

    父亲又忍不住梗着脖子吼起来:“有我和你妈活着,家里就不许挂世界名画!簸箕笤帚都不许挂!”

    “八百元高价买的,就是为的挂在墙上看!”

    “八百元?!……八……百……元?!……”父亲两手颤抖,身体左右旋转,目光四处睃巡,看样子想摔什么砸什么发泄。

    新居没件破旧东西可供一摔或一砸,连茶几上的烟灰缸都那么美观。卧头牛,牛背上盘腿坐着个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莹莹。父亲跨将过去,抓在手中,高高举起,看出价钱也便宜不了,轻轻地又放下。

    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这地方是他花钱买的,是他的家。在他家,咱俩说话能算话么?跟我走。看来还得回去住!……”

    母亲被父亲扯着,身不由己,脚下移动,目光哀求地望他。

    他呆呆地站立着,紧闭着嘴,不肯说一句妥协的话。他许多方面都变了,却仍是倔强的。

    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叽叽地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天严晓东请了我!”

    “哪个严晓东?”

    “怎么,你不认识?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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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曰“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赤裸男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书剑恩仇录》《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司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作品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们儿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们儿”和“姐们儿”的社会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不给文明留半点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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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谁家?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么?说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床上躺会儿吧!”

    “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她便像只猫似的蹦下床,进入厨房煮咖啡去了。

    “大哥,你觉得我这外甥女怎么样?……”“秦川次郎”坐在床边,盯着他的眼睛。

    “好……”他感到头沉重得像石头。

    “秦川次郎”笑了。秦川是那冒牌日侨的姓名。这个炎黄子孙巴不得自己真是日本种。

    后来“秦川次郎”就离开了房间。

    后来小婉就走入了房间,一手端着带把的瓷茶杯,一手捏着钢精勺,轻轻坐在她“小舅”坐过的地方,缓缓搅动着咖啡,那双涂过眼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后来她就用钢精勺一勺一勺喂他喝光了那杯咖啡。

    后来她就开始脱衣服,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你小舅……”

    “他才不是我小舅呢,王八蛋走了!”

    “门……”

    “插了!”

    那一天之前,间接的这方面很局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前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倘不是非常之圣洁的事情,必然是非常之屈辱的事情。

    小婉纠正了他的错误。

    他从她脸上既未看出丝毫圣洁的表情,也未看出丝毫屈辱的表情,甚至连半点放荡的表情也没有。如果她的举动她的神色是放荡的,他内心里也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震惊。

    她像在澡堂子里似的。使他猜测她当着各种年龄的男人的面脱光衣服的次数,绝不可能比洗澡的次数少。

    而她那张俊模俊样的脸又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

    她瞅着他的那种目光,如同瞅着一个未满月的男婴。她那种目光倒令他觉得无比羞愧。

    她那赤裸裸的身体是那么优美,白皙的肌肤光润似蜡。

    “那王八蛋说你还没跟一个女人搞过,我不信。哪个男人会白有你那么多钱?……”

    “……”

    “他怂恿我迷住你,嫁给你……”

    “……”

    “我可不是那些眼浅的小妞。我看出来了,你这种男人不会娶我这种女人的。咱俩不是一路人,没缘分……”

    “……”

    “我不在乎你娶不娶我,给我钱就行。别人一次给二十三十,也有给十五块的,那得看面子了。你得比别人多给,因为你趁钱……”

    “……”

    “再说咱俩今天刚认识,谈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往后有了交情,你会知道我不敲男人竹杠……”

    “……”

    这些话,她说得推心置腹。诚挚得令人感动,坦率得使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将认为自己是一个伪君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他解衣扣,解裤带,脱鞋,脱袜子……

    她从容不迫地摆好枕头,展开被子,盖在她和他身上,依偎着他躺下了……

    “小指头怎么掉的?”

    “钱咬的。”

    “钱咬人?”

    “有时还吃人。”

    他们总共就说了这么四句话。说完这么四句话就干那件事。那件某些男人谈起来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事,那件如同美轮美奂的工艺品一样陈列于他观念的最高层次上的事,在他头脑中留下的却不过是一堆又破碎又连贯的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记忆。那情形像小猫第一次捉到一只大耗子。于他是这样,于她则不同。她显然要比他老练得多,经验丰富得多。从始至终,她极不严肃。而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这是件应该相当严肃地进行的事。尽管他的动作是很有损风雅有失体统的,但他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严肃。可能正因为他的态度过于严肃,她哧哧笑个不停。她的笑带有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嘲谑意味,使他惭愧至极亦恼火透顶。不错,她好比一只大耗子,一只大白耗子。镇定地从容地根本不当回事儿地随随便便地招架着他。从经验这方面讲,按理她有不容推卸的义务指导他,言传身带,主动配合。可她不。她似乎从他粗野的急躁的笨拙的忙乱的不顾羞耻的丑态迭出的滑稽可笑的复加很严肃的攻击中获得某种远远大于做爱体验的开心。结果仅仅如此倒还则罢了,留下小猫和大耗子的印象毕竟可算为一种幽默的童话般的印象。然而结果,不,后果要令人沮丧得多,动摇了他对女人的信仰。那信仰原本是挺虔诚的。“不知女人何味”——所有了解他或自以为了解他的哥们儿、朋友,都曾用这句包含着怜悯的话揶揄过他调侃过他。他将那些破碎而又连贯的记忆重新排列组合颠三倒四地剪辑起来。形成了对女人的新的思维简单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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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的……女人!究竟能给男人什么快慰呢?呸!……”甚至连结婚的念头也灰暗了。

    “秦川次郎”还不肯轻易放过他。义愤填膺地指责他:“你玩了小婉没有?”

    “玩了。”敢作敢当。对于这一个事实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否认。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和她结婚?”

    “不。”在任何情况之下他的回答将永远都是这一个字。

    “你是人吗?……”冒牌日侨后裔拉开要和他动武的架势,但那握起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却又没胆量落在他身上。毕竟不是真日本种儿,缺乏大大的“武士道”精神。

    “她是我外甥女!……”

    “是你妈也活该。”

    “你你你……你赔偿一千元损失费算私了!……”

    “一分钱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我的损失谁赔偿?”

    他真是觉得自己损失相当惨重,一种心理和伦理的损失。这是钱所赔偿不了的。

    “等着看!我要告倒你!……”

    “请便!”

    他内心里总归有些忐忑不安,他天生不是那类认为名誉不重要的人。他其实很害怕收到法庭的传票。玩弄女性,还怎么抬头见人啊!

    他苦闷了许多天。

    只有一个绝对信得过并且绝不会鄙视他的朋友可以商量商量应付的谋略——姚守义。

    几经犹豫,他去找姚守义。

    守义听他讲完,沉默良久才问:“那个……那个……她叫什么?……”

    “小婉。”

    “小婉……名字怪好听的。被她攥着什么证据没有?”

    “没有。”

    “肯定没有?”

    “肯定没有。”

    “那个……那个什么次郎呢?”

    “也没有。”

    “他们都没攥着什么证据,那你怕什么!”

    “我……”他尴尬地笑了。

    “没有证据,他们要是真告了,你可以反控他们诬告嘛!”

    守义三言两语,大大解除了他的不安。

    “那,我预先托人探探法院方面的路子,上下打点打点,是不是就更放心了?”

    “别,千万别。傻瓜蛋!那么一来,你就恰恰留把柄啦!你做买卖脑瓜转得挺快的,这种事儿怎么愚蠢到家呢?”

    “我不是没经历过嘛。”

    “我经历过啦?这就叫社会!他人是地狱!买个小本儿记上,一天背三遍,免得今后再被坑蒙诈骗!”

    “他人是地狱?谁说的?”

    “你管谁说的干什么,反正有道理!尤其对你阁下应该当做警句!……”

    生活是很厉害的,生活真他妈的厉害!

    返城之后,一晃七年了。他严晓东同生活进行了多少次严峻的较量啊!他希望自己仍是从前那个严晓东。他曾像一个顽强的战士固守堡垒一样固守过自己的人格和道德原则,结果他遍体鳞伤最终还是对生活让步了。有时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胜利者,毕竟他手中有了十四万元,算得上返城知青中的一个人物了。哥们儿比他两条腿上的汗毛还多。工农商学兵,东西南北中,大经理小“老开”真港客假港仔机关人员领导干部剧团的团长串戏的票友电视台的“二把刀”导演专善于拉“赞助”的野班子的制片“分红”第一不知艺术第几的演员三教九流鸡鸣狗盗狡兔刁狐老马猾驴红男绿女舍命汉子玩世泼妇三十六行七十二业。比他年小的叫他“大哥”,比他年长的叫他“小弟”。没结婚的姑娘见了他“严兄”长“严兄”短,比祝英台对梁山伯叫得还亲。已婚的新妻小媳妇见了他“晓东”寒“晓东”暖,讨好他远胜过讨好自己丈夫。他不知他究竟联络着多少人或者反过来多少人在联络着他,攀附着他,巴结着他。不知这些人中哪些是真哥们儿,哪些是假朋友,哪些是正人君子,哪些属势利之徒。不知是自己处处事事离不开他们,需要利用他们或者是他们事事处处离不开自己,需要利用自己。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他想不再来往都办不到。他想从他的社交圈子、他的生活内容里摆脱他们,摈除他们也不可能。他有几册名片夹和一本厚厚的通讯录。好几次他将一批人的名片抽掉了撕碎了,将一批人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从通讯录上划去了,心里宣布与他们彻底决裂。可他们仍拎着东西来探望他拜见他,虔虔诚诚地敬请他光临婚礼赴“得子”庆宴。关切地询问他为什么烦恼,何以闷闷不乐,遇到了哪种纠纷哪类棘手的麻烦,请他只管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愿效鞍前马后之劳,替他排忧解难。好像他们半点也看不出他多么烦他们。倒使他自己非常过意不去,怀疑自己误会了他们,错看了他们,将真哥们儿绝情地视为假朋友;于是内疚,于是惭愧,于是感动,于是来往如初。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蜘蛛王,每时每刻在拉丝结网。经纬交织,重重相叠,组成八卦,排为六爻。许多人分明是心甘情愿地奋不顾身地前仆后继地憨皮赖脸地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扯住拽住揪住吊住一根网丝悠悠荡荡打秋千,并非是他施展什么伎俩诱使他们自投其网。他也清楚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朝他的网上扑朝他的网上撞朝他的网上粘。他这张网是他的钱结成的,他们粘在他这张网上并无任何危险。他不“吃”他们,他们倒是能获得不少利益。这种利益从别人那里他们靠欺骗靠乞求也难以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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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这阵子我手头紧了。”

    “要多少?”

    “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

    “拿去!不会催你还!”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们儿之间,好意思提么?

    “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

    “还缺多少?”

    “缺半数呢,五百吧!”

    “今晚到我家取!”

    半夜三更,电话铃响了。

    “严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车里多坐了一位客,让交通警扣住啦!他认识你。我说是你朋友他不信。你电话里替我讲讲情吧!嘱咐他千万别没收我执照哇!”

    急切切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小娜?小娜是谁?一时竟想不起来。

    “喂,你谁?小张啊!这么晚了还值勤?够辛苦的!对,那是我干妹子!哪里哪里,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用车找她就是了!没问题,收你的钱像话么!听说你二哥升交警大队长啦?往后我那些开车的哥们儿全得仰仗他多多关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嘛!……”

    清晨睡得正香,电话铃又响了。懒得接,响个不停,不得不接。

    “是我。您是白科长?商业局又要整顿市场?跟税务局联合行动?您放心,我严晓东又没干过偷税漏税的勾当!那倒也是,行,行,一切听您安排!在哪请?佳宾楼?好,好。五六百元够不够上下打点的?您的话对,花点钱,免得被找出什么差错!上午我就给您送钱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谢谢您替我考虑得周周到到的!……”

    这类时刻,他的网又使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许许多多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似的活跃在他周围呀!

    他也常觉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条蚕。日日月月年年吐丝吐丝吐丝赚钱赚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地一层层地严密地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的!

    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上被生活挤出去,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偏偏拈花惹草!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开始变得虚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他比起来,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结哥们儿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干吗不去?”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

    “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他没那胆量!他若有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她是孙二娘?你怕她?”

    “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再回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当年组织二十余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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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汉不提当年勇……”

    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

    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

    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被窝里,身旁依偎着和他一样赤裸裸的一个柔软的身体——小婉!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赤裸裸地蹦下了床,恐惧地望着那张床,仿佛床上有一具面目可怖的女尸。

    小婉睁开惺忪睡眼,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抽出一条修长白皙的手臂,弯成“v”字形轻轻压住身上的被子,凝眸睇视着他嫣然一笑:“做噩梦了?”

    但愿是梦。妈的不是梦!

    还是上次那间屋,还是上次那张床,还是上次那对绣花枕头。“冷面影星”高仓健还是贴在墙上原先的地方,板着苦难者式的脸阴郁郁地瞪着他。

    他说不出话来,费劲儿地咽了口唾沫。

    “快钻被窝吧,别冷着!”

    小婉掀起被角,仍嫣然地笑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想寻觅个角落躲避她的目光。哪躲?没处躲!他本能地蹲了下去。

    “我的衣服呐?”

    “这儿。”她拍拍他枕过的枕头。

    “扔给我!”他大吼。

    “吼什么呀?给你!”她从枕下抽出他的衬衣衬裤之类,扔给了他。

    他背转身,匆匆惶惶穿上,恢复了一点儿自尊。

    他斜肩膀靠着衣柜,身子隐在衣柜一侧,冷冷地问:“我的外衣呢?”

    “床底下……”

    “床底下?!”

    “洗衣盆里。”

    他不信。跨到床前,撩起床单,果然看见一只大洗衣盆。拖将出来,不由七窍生烟——他那套西装泡在半盆水中,褐色领带扭曲着,像条蛇。

    没有了外衣如何离开?

    他顿时猜想:又落入了“秦川次郎”的陷阱!说不定那小子已在可恶的小婉的配合之下拍了不少低级不堪的照片吧?

    这么一想,他开始诅咒她,用自己最愤怒的时候也骂不出口的脏话破口大骂她。

    她火了。猛地掀开被子,一下坐起来,柳眉倒竖,涂了眼圈的眼睛咄咄逼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在小汽车里躺我怀中,人事不省。我又不认识你家,不把你送到这儿难道把你丢马路上?你吐得衣服裤子一团脏,我好心好意替你泡上,想替你洗。你不谢我,反倒骂我!你滚,立即给我滚!……”

    “衣服老子不要了,留给你送别的男人穿吧!……”他往外就走。

    推开了门,他没迈出去。正半夜,外面哗哗下着倾盆大雨,地点又在市郊。四野漆黑,灯光全无。

    他默默关上了门。

    “走啊!……”她幸灾乐祸地说,重新躺下。将被子往上扯到下巴,用类乎大耗子瞧着小猫咪的目光,静静地无所谓地瞧着他。

    他默默退到沙发前,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同时咬牙切齿地骂:“秦川,老子饶不了你!……”

    “你恨秦川干吗?人家没用枪逼着你今天去‘佳宾楼’呀!”

    她曼声曼调地说完,随手拉灭了灯。灯一灭,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黑暗中,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他妈的真是如同陷入他人的地狱了。

    细想想,她的话也很公正。今天的事儿可是恨不着秦川那小子呀!

    恨谁?恨自己?恨自己恨不大起来,而且他更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怪可怜的。想恨姚守义。因为是姚守义鼓励他怂恿他赴宴的,但姚守义是一片朋友之心啊!连唯一值得信赖的好朋友都恨,那他妈的这世界上还有谁不该恨呢?想来想去,顶可恨的是躺在床上这个俊模俊样的外表看起来又单纯又天真又可爱的姑娘。不要脸到了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的境界!若有把刀,他真想宰了她!

    突然他跳起来,怀着一股猛烈的仇恨,像头獒犬似的扑到床上揍她!仿佛要扼死她撕碎她用拳头擂扁她。她则缩进被窝,在被子底下机灵地躲避他的打击。他将被子扯到了地上,她就缩在墙角,瞪着极其镇定的眼睛,拼命地勇敢无畏地招架、反抗,她一丝恐惧也不显出来。她不喊不叫,只是招架,只是反抗。凭着青春的躯体里本能的旺盛的气力招架着反抗着。然而他那种怀着猛烈仇恨的强壮的凶暴的男子汉的进攻,毕竟是她所难以抵挡的。渐渐地她气力不支了,他的打击接连地实实惠惠地落在她身上了,她却仍不喊仍不叫。他牢牢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从墙角拖到床中间,压迫在她身上,被一种非彻底制服她不可的意念所亢奋。这种亢奋掺杂着奇特的低贱的快感。她的反抗虽已徒劳但继续着。在黑暗中,他们的身体互相抵触着又互相厮磨着,互相较量着又互相贴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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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有一种超乎他们主观的欲望指示着他们左右着他们,渐渐地他们都被它所征服所驯化了。他们身体的互相抵触变为互相依偎,互相较量变为互相亲近,他们的双手由互相搏斗而变为互相爱抚,他们的嘴唇长久地甜蜜地吻在一起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荒谬又那么自然……

    这一次,他是真的从她身上获得了无比新鲜的无比迷醉的从未体验过的从未领略过的畅美的满足……

    一场肉体与肉体共同掀起的狂风暴雨过去后,暂时佯退的理性高擎着道德的威武旌旗开始反攻,横扫残余的快感,又长驱直入地占据了他的灵魂,并在那里刻不容缓地对他开庭审判。

    那是毫不留情的“回马枪”!

    一般不甘堕落的男人们大抵比女人们会更痛苦地惨败于这致命的一击之下。

    他翻转身,背对她,耸动着双肩,像个丢失了贵重东西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她好像非常理解他。温柔地伏在他肩上,用嘴唇衔弄着他的耳朵,无言地以缠绵的爱意安抚他。

    他发誓般地说:“听着,我要和你结婚!”

    她说:“随你的便。”声音很低很低。在他听来,她的语气是那么淡然那么无所谓。

    “我保证和你结婚!”他更加郑重地说。

    “你何必呢?”她的语气中带着中肯的劝告。

    他猝然转过身,双手用力推开她,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恶狠狠地说:“那么你心里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我心里没有过你那么多想法……”他看不见她的脸,回答他的仿佛是包围着他的黑暗。

    有限空间内的黑暗如同深渊。只要有一线光亮他就会感到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希望。他撑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的只是光滑的墙壁,好像临渊的绝壁。

    “你干什么?”黑暗问他。

    “灯绳呢?我要开灯!”

    “灯绳刚才被我扯断了……”

    他颓然地又躺下了。

    “你真古怪……”黑暗向他伸过软润的双臂。

    他无力抗拒那样一种诱惑,将头偎在她怀里,喃喃地问:“这里是哪儿?”

    “我家啊。”

    “怎么我从没见过你家什么人?”

    “我家就我一个人。”

    “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呢?”

    “怎么不可能就我一个人呢?”

    “你爸爸妈妈呢?”

    “三年前就离婚了。我爸又找了个女人,我妈又找了个男人……”

    “那……你就没有一个兄弟姐妹?”

    “有个兄弟姐妹倒不错了……”

    一阵沉默。一点儿同情。

    “你怎么认识秦川的?”

    “舞场上认识的。”

    “你……也和他像我们这样过?”

    “可以和你,为什么不能和他?”

    又一阵沉默。又一重厌恶。

    “我是第几个?”

    “你想是第几个?”

    “我是正经问你!”

    “我也是正经回答你。你想是第一个,我就说你是第一个。你不在乎,我就如实告诉你,你是第五个,也许是第六个……”

    “我在乎!”

    “那你就以为你是第一个好了!”

    “秦川这个王八蛋!”

    “你又提他。是我自愿的。”

    “可是他有老婆!”

    “我预先知道。”

    “预先知道你还……”

    “预先知道就不行了?”

    “你坏透了!”

    “我觉得我挺好的。我又没挑唆他和她老婆离婚。我讲原则。”

    “你还有原则?!”

    “当然。人活着,谁没有个活着的原则?比方对你吧,我的原则是,你要想我的时候,你就来找我。你不想理我的时候,我绝不纠缠你。不过我挺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她那双用香脂滋润得非常细嫩的手抚摸着他的身体。

    “你在乎这一点?”

    “倒也谈不上在乎,挺想知道而已。”

    “我憎恨你!”

    “像你这么坦率的男人不太多啊。你是我承认的第一个。”

    她叹息了一声。

    他的关于男人的信仰也开始动摇了。与其说是她的话使之动摇,毋宁说是他自己此时此地的行为使之动摇。她的坦率,以及受她影响他自己所表现的坦率,使他一向的观念无法判定这件他陷入得难以自拔的事的本质了。

    细嫩的手从他的肩始向下滑……

    他怀着憎恨与厌恶的心又嚣荡起迷醉的冲动……

    他紧紧搂抱住她丰满的似乎散发着馥芳的身体,如同在黑暗的海之深域搂抱住一条抹香鲸……

    她会吞食我么?抑或把我带往某处极乐仙境?

    同时他心里绝望地咒骂自己:“严晓东严晓东,你这好色之徒你这无耻的东西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整个儿堕落到底了!……”

    天明后,她仍酣睡着。

    他小心谨慎地爬起来,悄没声地下了床,唯恐惊醒她;仿佛怕惊醒一头凶暴的雌狒狒。

    他轻轻打开衣柜,内中尽是花的艳的女衣女裤。他无可奈何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吸完一支烟,又开始各处寻找。像个贼。终于,从衣柜底下发现了卷成一团的一套蓝色工作服。肥且大,脏而破。不知是她的,还是别的哪一个男人的。如获至宝,匆匆穿上,往外便走。

    走到门口,不由回头望了一下。她静静地侧卧在床上,脸朝着他,只要微微一睁眼,就会看到他那副贼样。她的脸又安详又恬静。这会儿,他才很真实地承认,她的确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他觉得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天使。一旦醒来却是个甘愿堕落的半公开的娼妓。他想:如果你老是这么睡着,我也许会天天晚上来这里。他甚至怀疑她早醒了,暗中将他的一切贼似的举动看在眼里了,只不过是在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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