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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森罗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今日虽然没再见那蒙蒙雨丝落大地,却有一层大雾笼罩着正阳,将整座城市带入一片似真似幻的梦境。

    也不知是哪家的报晓鸡开始啼叫,很快惹来邻居家的公鸡应声附和,家家相传,嘹亮的啼声很快响遍街巷,这座不大的城也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熟睡了一个晚上的人们陆续离开被窝,在清冷的空气中穿上寒衣,着手新一天的生计。

    商铺、摊贩、布坊、学堂、县衙,分散在各个区域的门楼重新张开大门,老板、差人、长工、先生、县民,各司其职的形形色色的人流再次焕发活力,整个县城便如同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般运作了起来。

    充满祥和气息的县城一如既往匍匐在大地上,无论内部多么热闹嘈杂,他始终缄默、不发一言。

    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距离它不到十几里路程的山里,已经有一场足以威胁到所有人生死存亡的大事在悄然酝酿。

    只是偶尔会有人在无聊时谈起,县令大人对罗迦山的禁令已将持续了半个多月,关于那座原来香火鼎盛的寺庙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居然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就在前几天,往常在早晚还能隐约听到的钟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再想远望罗迦山的方向,却发现那边早已笼罩在了更深的浓雾中。

    朝峰挥挥手驱散眼前的雾气,一般人或许发现不了这雾气的猫腻,但是他看得清楚,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薄雾中,分明夹杂着妖气。

    林鸢不满这种压抑的气氛,正想着用风罡将这院子周围的雾都吹开,可想了想这毕竟是城内,也只能强行忍住自己的冲动,越想便越觉得还是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适合自己,好在聪明的黑面神似乎察觉到了林鸢的不快,主动摇着尾巴贴过来。

    林鸢从怀里自然掏出一块肉干扔去,不出意外还是被三两口解决,林鸢摸摸黑面神的头,连吃了两天闻獜的肉干,它居然隐隐长大了一圈。

    虎头虎脑的面貌映入眼帘,让林鸢轻松了不少。

    两人是趁着今早开城门时赶回来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戍守城门的伙长认得两人,所以并未多问便干脆利落地放行。

    对于这场莫名的雾天,其实两人最开始时也并未发觉,等到天地渐渐开始模糊,已经是破晓时分了。

    这看起来明明十分稀薄的雾气,身处其中竟然有种粘滞感,以前在吾州道的山里,常年云雾缭绕,连天的大雾他也见过了不少,可让他感到如此不舒服的还是头一次。

    他绝不会简单的认为这时地域造就的差异。

    同样疑惑的还有老粟,打早上就在抱怨着天气。

    “真是见了鬼了,往年也没见这时候起雾啊。”

    老粟的惊疑引来了耗子的不屑,直言老粟那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少见多怪。

    朝峰插话道:“还真不是老粟少见多怪,你学堂的先生没教你事出反常必有妖吗?”

    “学堂的先生只会之乎者也,教的东西都无聊死了。”

    耗子抱怨道。老粟一听事情果然不对劲,赶忙询问朝峰,罗迦寺的那夜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朝峰随口道,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让老粟不用担心。

    将信将疑的汉子看着对面和平时几乎一样的笑容,犹豫着把心揣回了肚子。

    这时朝峰却莫名说道:“有客人来了。”

    众人往门口看去,不知何时木门处已经有个面容阴鸷的成年男子静静伫立,他双手环胸,一双狭长的眸子平静扫视着院内众人。

    “来者不善?”林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未必。”

    “这位朋友,请问有什么事吗?”老粟率先开口道,他在这城内,好像从来没有这号人物。

    但那人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神情木然,眼神和朝峰对上。

    “门口的朋友,请问您找谁。”

    老粟还是礼貌的又问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个一脸凶相的人要么是冲着朝峰他们来的,要么就是精神上有点问题。

    而朝峰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想。

    只听朝峰吩咐道:“老粟,带耗子回去。”

    而后又朗声对门外道:“朋友,移步?”

    那人轻微颔首,便兀自转身离开。

    朝峰给林鸢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默契地跟上。

    三人先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那人率先在巷子尽头停下身形。

    直到此刻,一身凌厉才的气势才完全显露出来,配合着那对阴厉狭长的目光,整个人宛如一只夜行的凶枭。

    胡同内乍然寂静,迎面而来的朝峰和林鸢只觉自身仿佛踏进另一片世界,规整的砖墙成了参天的古树,细微的浮土长出茂盛的棘丛,人声化作兽吼虫鸣,头顶暗为星野月空。

    完全像置身于千百年不见天光的原始森林内部。

    “幻境类术法?”

    “不对,不完全是。”

    林鸢手掌拂过荆棘,指尖传来的刺痛告诉了他答案。

    而对面,气息完全和周遭融为一体的阴鸷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给人阴恻恻的感觉。

    “一个归真境,一个通脉境巅峰,两个实力不俗的武人居然会和平民混在一起,还真是少见。”

    “这是在下私事,阁下有事不妨直说。”

    “我当然有事,只是你有资格听么?”

    阴鸷男人幽幽的声音传遍整片密林。

    “若没事,在下便先行回去了。”

    朝峰满不在乎地回答。

    “如果你能走掉的话。”

    朝峰不再多言,回身便走。

    下一瞬,脚下的荆棘开始疯涨生长,交叉错乱的荆棘每一根都尖刺乱生,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向朝峰腰身绞杀而去。

    朝峰正要催动阳火御敌,将这一干杂草们焚烧殆尽。

    然而伸出的手就这么停留在空中,哪里有半点火焰的影子。

    朝峰愣了一瞬,藤蔓的尖刺就已经率先被割破。

    好在朝峰反应及时,箭步跃上古树侧枝,避免了被绞成碎肉的下场.惊疑的青年翻看着手掌,伤口和血液,以及掌间传来的疼痛感都如此的真实,可他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体内的阳火,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再将目光投向地面,刚才一直站在身边的林鸢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影。

    原处只剩下狰狞的尖刺。

    朝峰肯定这是某种术法无疑,但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任何破绽。

    不等朝峰过多思考,周围的苍劲树枝摇落树皮,内里裸出的不是木质,而是一张张尖牙倒卷的裂口。

    整棵树就这么一节节蜕皮成满身裂口的怪物,就连旁边的树身也一样在进行着转化。

    朝峰一下子失去落脚之地。

    心里默默算着,按照进入巷子的位置,此刻他应该立于左边的墙头,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只要朝前跃出一丈,就会稳稳落在另一边的墙上,尽管此刻在他的视角里那片地方空空如也。

    脚下的裂口已经开始咀嚼他的双脚,利齿和人骨摩擦造成令人脊背发凉的脆响,又被飘荡着的兽吼虫鸣声淹没。

    朝峰最后审视了脚底一眼,用力将双脚拔出,小腿以下已经肌肉尽碎,只剩森然白骨。

    尽管他知道这并非是真实的伤害,但恐怖的疼痛感让他眉头拧在一起,好似有一壶滚水倒入头颅,冲击着额顶。

    牙齿几乎被咬碎,嘴角留下血痕。朝峰呼出一口凉气,飘然跃出。

    然而,落下的地方仍然空无一物,当失重感传来,朝峰知道自己错了。

    于是干脆放任自己的身体从空中落下,任由匍匐在地万千尖刺将单薄的身体扎穿。

    涌出的鲜血洇红衣襟。

    俄而扎穿身体的荆棘又化为乌有,露出黑色泥土的地面,这地面海浪翻涌一样波动起来,朝峰破败的身体好比摧折的小船,在泥土的潮头中渐渐被淹没。

    随着意识渐渐模糊,朝峰残存的视线在泥土的缝隙间隐约看见,那阴鸷男子傲立古树妖枝,眼神中满是不屑。

    “原来如此……我明白……”

    残破的躯体掩埋进更深的泥土中,密林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境况。

    草木幽深,冠顶暗闭。

    另一边早已消失无踪的林鸢也面临几乎同样的境况,不过林鸢速度要快上几线,在持续异化的棘丛和古树之间凭借敏捷的身法闪转腾挪,狼奔猿跃。

    依旧能在微小空隙间寻得一线立锥之地,在裂口张合间蜻蜓点水。

    而他的记忆里,朝峰早在回身离开时便轻松走出了幻境,只是林鸢跟上后,却发现完全不同,这片密林仿佛在跟着他移动,无论他动作如何迅速,始终望不见尽头。

    紧接着异变突生,和朝峰一样的是,他也同样用不出任何剑技,能够借助的只有纯粹的身体。

    周遭全是触之即伤的凶险,林鸢只觉自己身处某种巨大怪异的胃囊之中,正在被研磨、压制、分解、消化。

    但想要维持如此精妙的术法,所需的气自然不会少,只要自己保持状态,那么对面迟早会因为气的不足而露出破绽。

    虽然受了些轻伤但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可如果他会就这么等下去,那他也便不是林鸢了。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打算速战速决。

    交差掩映的林间阴影退散,霎时走出一只两丈来长的夜叉鬼,那鬼物面目可憎,牙森列戟,目闪双灯,钩镰利爪似杀神之名器,威武身躯如开天之巨人。

    夜叉径向林鸢杀来,五指利爪在空中带出残影,所过之处妖树怪枝无不闻风而折。

    林鸢只能拼尽全力躲开,谁知他人在空中之时,晦暗的夜空之中又飞来一只背生双翼的怪鸟,人首而四目,羽翅粼粼,鸣声杳杳。

    只见那四只眼中各射出一道精光,照在无处借力的林鸢身上,林鸢只觉身体有千百斤重,控制不住之下直奔地面砸去,正好撞上俯冲而下的怪鸟。

    林鸢只能靠腰力强行变换身体姿态,躲过咬向头颅的致命一击,而手臂还是被齐肩咬去,温热鲜血溅在脸颊,让林鸢有些恍惚,但随即而来的痛感又将他唤醒,整条手臂已经失去知觉,保持不住平衡跌落在地。

    地上的荆棘像是闻见血气的恶臭蚂蟥,立刻拥上,将林鸢裹得密不透风,棘刺刺入血肉,不断收紧。

    阴鸷男子这时才从阴影里走出,夜叉和怪鸟一左一右立在身侧。

    半张脸如蒙黑雾,只露出充满蔑视的嘴角下一瞬,地面上爆出一团血花,荆棘丛的林鸢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终于愕然,重新寻找起林鸢的位置来,在他所织造的“森罗“中,一切都无所遁形。

    几乎下一息,他便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就在自己身后。

    然而为时已晚,越是激烈的交锋,越取决于关键的一线,一只粘腻的手已经卡住他的后颈。

    回头看去,正是衣衫褴褛,满身血垢的林鸢。

    此刻的林鸢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倒像是一块被咀嚼了半天却没嚼碎后又被吐出的烂肉。

    但他就那样站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感令他止不住颤抖,意识模糊,几欲昏厥。

    破烂的半张嘴已经说不出清楚字节,但他喉咙里仍吐出一段犹如恶鬼低语的话。

    “找到你了。”

    森罗之外,三人所处的那条巷子里,阴鸷男人已经到达朝峰和林鸢身前,此刻二人的位置,正是踏入巷子的那一刻。

    男子嘴里喃喃着:“夏侯尧看走眼了。”

    如此看来,罗迦寺的行动或许会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难上几分。

    真不知道小小的正阳怎么会出现如此扎手的妖物,疑似妖王,单单是这四个字放在当今任何一处都分量十足,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就该上表豫州道,让司里那些个变态来处理。

    不过最近好像哪里都不太平,真是多事之秋。

    男人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同僚身上,抬眼看去,巷子对面的两个人似乎要脱离控制。

    再次确认了先前织造的术法森罗,困住通脉境武人的那个还完好无损,看来是得手了,而困住归真境武人的那个,居然已经在破解的边缘,他留在森罗内的那部分意识的化身,此刻正弯折脖子到在一边。

    那两人身形略微摇晃,几乎同时睁开双眼。

    朝峰和林鸢眼神相互确认了情况,问题都不大,不过两人眼眶都微微发红。

    朝峰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让精神的疲惫缓解,随后在阴鸷男人不定的目光中高声道。

    “该下一回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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