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北胡人被安置进了同文馆。礼部众人今日的任务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赵疆发话道:“诸位辛苦, 今日便下值罢。”
有了这句话,其余的官员才终于能松下心中的最后一口气,这便相互供一拱手, 告辞回家。
这一天仿佛过了有六十个时辰那样漫长。心绪起伏、忧虑激动之间, 官员们早已疲惫不堪。
有的人大冷天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只有李大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冷风之中, 瞧着僚属们也不过问于他,随着赵疆一句话便四散而去, 脸上神色茫然。
好似反应了一会儿, 才扭头问赵疆:“夏至?夏至……夏至还有半年……”
赵疆笑起来,“是, 夏至还有半年呢。”他道:“我送李大人回府。”
半个时辰之后, 李成茂满脸茫然地坐在自己家正厅上座, 用一双浑浊的眼睛迷迷瞪瞪地瞧着赵疆,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还不走, 或者干脆已经忘了他为什么在这。
老大人的管家也已经须发皆白,此时不由得有些尴尬,为自家主人解释道:“大人近些年身体不太好,最近几日又是操劳, 食水不进,刚刚许是吹了冷风……”
赵疆放下茶:“既然大人身体不适, 赵某便不久留了。”
“只是——”
他顿了顿, 看向这病骨支离,耳聋眼花的老头:“北胡来朝不过区区小事,自有吾等后辈忙碌,李大人还是以自身为重。
赵疆起身道:“国家柱石,当惜身敬命,方为英雄也。”
管家听懂了, 是以一愣。
老头没听清,还迷迷糊糊地问赵疆:“什么铸石?”
那穿绛紫色官袍的身影已出门而去。
而此时,老管家双唇颤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嘶声道:“大人,赵侍郎说得对,您这是何苦啊——!”
李成茂垂着眼,慢慢道:“二十多年了,我从未有一刻提气扬眉……”
他的声音因苍老久病而喑哑。
他是礼部的尚书。
国可疲敝,人可凋零,礼,不能倒。
“大盛积病难返……今北胡入京,正如雕枭凌空……我食大盛俸禄,受百姓供养……又何惜此头!”
老管家抱着李成茂双腿大哭,哭毕,哽咽道:“如今有赵将军,北胡何足为惧?您更应如他所言,爱惜己身……”
李成茂笑了两声,将自己呛得直咳。
“他……不输他父亲。”
不,或许这个看起来年轻的,莽撞的,在北胡人面前掷戟射雕的赵疆,比他的父亲更强大。
只是有救的或许是万民,却不是他的大盛。
老管家听见李成茂咳嗽,吓得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就要去叫大夫。
却被李成茂喊住了。
老头倚着炕桌,眼神却清明起来。
他道:“不必叫大夫了。”
赵疆……一个敢把北胡称为“区区小事”的“礼部侍郎”,一个着紫衣戴乌纱,却被他的管家下意识称为“赵将军”的人。
能看穿他的打算,却叫他“惜身敬命”。
不论如何,他总要耗着这把老骨头看一看,看看将来……是什么样子的。
李成茂对满脸担忧的管家吩咐道:“我要吃饭,给我拿一碗饭来。”
今日见此赵疆,倒不妨听他一句——
暂且做个英雄。
***
第二日,赵疆上朝。
他由掖门信步而入,在百官的目光下往礼部尚书李成茂的身后一站,姿态自然,神色轻松,仿佛昨日弄出那样大动静的人与他无关一样。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眯着眼睛望向阶下众人。
“众卿想必已知,我大盛,出了一名掷戟射雕的勇士!”他兴致勃勃,大声道:“赵卿悍勇,当世罕见,来人,赐金冠!”
百官都知道这赵疆昨日在城门前大大长了大盛的脸面,但毕竟这次北胡使团并非番邦觐见,而是两国外交,客人一到就弄出一条命(虽然是鸟命),未免不好看。
哪知皇帝竟然真的要褒奖他,竟还是重赏。
两名内侍捧一只彩漆木盒,小碎步地走到殿前。
赵疆出列谢恩,然后伸手打开了漆盒。
那里面是一顶束发金冠。赵疆将金冠从盒子中托起来,便听近前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金冠并无多少特别,皇宫大内的造物,当然工艺精巧,但也不是镶珠嵌宝的豪奢之物,只在发冠底部有两只抢戏绣球的金狮,雕得活灵活现,中心一颗鲜红的宝石,正是绣球。
“陛下,此举、此举不妥啊……”
户部尚书李成茂颤颤巍巍地从百官列中走出两步,“寿康王的旧物,赐予臣子,于礼不和……”
李成茂年老体衰,最近几年又糊糊涂涂的,已经很少在朝会上开口了。
但他这一开口,却是说出了许多人不敢说的话。
便又有三四名重臣,觑着皇帝的神色,跟着开口劝阻。
皇帝却并未发怒,只问赵疆道:“赵卿若不喜欢,朕便换一样赏赐。”
赵疆坦然一笑,在众臣目光中抬手脱冠,朗声道:“臣很喜欢。”
他将那顶金冠换到了自己头上。
李成茂剧烈地咳嗽起来。
皇帝大笑,“赵卿戴此金冠,愈显俊逸不凡,正让朕怀想起当年的寿康王!”
这一句话说完,皇帝竟然在大殿上落泪了。
“只盼赵卿亦能继承寿康王之志,匡扶江山——”
他话没说完,礼部尚书李成茂一口气没倒腾上来,突然在大殿上昏了过去。
这下众人大乱,皇帝也只得招来御医,就此散朝。
瞧着御医给李老大人扎了针,喂了药,说人大约没事,只是一时急火痰迷心窍,赵疆正要转身,便觉得袖子一紧,低头去看,是被李成茂抓住了。
李老大人气都喘不匀,却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有话要讲。
他老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赵疆所戴金冠。
赵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李成茂仍不愿松手,还要挣扎着想要说什么,旁边却来了一名小内侍,正打断了他积蓄出的一口气。
赵疆问:“何事?”
小内侍行礼道:“赵大人,翊坤宫有请。”
赵疆挑挑眉,再转回头去,却见李老大人又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便嘱咐另一内侍去寻李老大人的家人,这才跟着内侍往翊坤宫去。
皇后要见他。
后宫中依然繁花似锦。
饶是赵疆,走上宫道时也愣了一下。若非这天气还是冬天特有的寒冷,这周遭的景致简直能令人如览春色。
凝目再看,这才能发觉古怪——
那树梢上只有花、没有叶。而那些盛放的鲜花,竟然全都是用丝绢制成!
“赵卿来晚了。”皇后坐在重重珠帘之后,说道。
赵疆在帘外行礼,立时便有宫女为他拿来一只绣凳。赵疆坐了,瞧见那绣凳虽然是精工重绣,但颜色却已有些暗淡,想来是经年的东西了。
他这才道:“来时宫道上春色盎然,疆赏花忘时,还请娘娘恕罪。”
皇后哼笑了一声。
“世间哪有不惜花的男子呢。”她轻轻道:“这花儿稀奇,乃是逆时而绽,此等景色,也不怪赵卿流连。”
丽妃也是爱花之人。
冬日荒芜,难免让人心情压抑,丽妃颇具才情,竟想出以绢花取代真花的法子来。
只一夜之间,宫道之上处处鲜妍,恍若春色降临。
一朵花便要用半匹丝绢。
皇帝富有四海,用这一点金钱来换妃子一笑,是很轻松的事情。
可皇后却冷漠地想,冬天开春花,如此奇景,就好像一个老人仍然在透支着生命力,沉迷于年轻青春的幻想。
回光返照罢了。
一时间宫室内陷入沉静。
“本宫真好奇你有什么魔力。”皇后突然道。
赵疆被问得一愣,竟头一次不知该如何作答。
皇后轻声一笑,“李成茂多年远离朝政,明哲保身,竟然为了你‘病了’。”
她旁边的大宫女似乎在不赞同地摇头,但皇后却摆了摆手,止住对方的动作。她站起身来,随着一阵珠帘的悉索声,来到赵疆面前。
“皇帝为了你,杀了卢瑞麟全家,又找出了先太子的旧物……”
赵疆不发一言,他正在以全新的目光打量面前这个提前苍老的女人。
皇后摘下手指上华贵的护甲,慢慢,慢慢地抚摸了一下赵疆的双狮戏球金冠。
“这是他心爱之物。”她淡淡道。
赵疆挑眉:“寿康王?”
皇后道:“寿康王发狂而死,人人都说,是这金冠带煞,双狮不祥,因此邪侵神智,以致癫狂。”
皇后说话意外地直白:“他巴不得你也效仿寿康王的命。”
赵疆笑了笑。
“只是一顶头冠而已。”他道:“既然是寿康王的心爱之物,疆必定好好珍惜。”
算起来,寿康王也是他的表兄,年岁上,应该比赵英略大上几岁。他却没见过这位表兄。只在自己哥哥赵堤的信里屡次见他提到,对这位先太子赞誉有加。他们的关系才应当是不错。
如果活到今天,不得什么癫狂之症,或许他还能是个不错的皇帝。
赵疆转而笑道:“今日要多谢嫂嫂直言相告。”
上辈子他对皇家这点事并不清楚。
当时赵疆入京,皇后已经因病并不理事,丽妃权倾六宫。而对于皇帝的亲弟弟寿康王,也仅仅是知道此人英年早逝——
寿康王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但年纪要小上许多。但寿康王生来聪慧,先皇爱极,三岁上便立为太子。
直到二十岁上,突然发狂,最后死于疯癫之症。
先皇骤失爱子,国失储君,口吐鲜血,一病不起。
谁都知道在皇家病逝也许不是真病,疯癫或许不是真疯。
但关心真相的人并不多。
或者说,关心真相的人都随着当今圣上位登大宝而消失了。
皇后戴回护甲,淡淡地看着赵疆:“双狮不祥。你……”
她失然一笑:“不过,你也……”
她没有说后话。
皇后生的端庄静美,但脸上却已有了苍老的痕迹,她在赵疆的肩膀上按了一下,慢慢道:“今日他赐你金冠,并不是真的爱重你。你虽年轻,但却比我想的要聪明。”
她对赵疆道:“明日迎接使团,宫中将摆大宴。”
“你要输。”
赵疆神情一凛。
他四下环顾,周遭不知何时寂静如死,那些伺候的宫女侍从全部退出了宫室,里间珠帘晃动,只能瞧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站在里面,如同木胎泥塑般一动不动。
皇后却转了话题:“年后,便让瑞儿到你那里学武,他天生是个皮猴儿,如何管教,皆听凭与你。”
她用这条忠告,交换了赵疆对齐瑞的保证。
赵疆挑眉,笑了笑:“好。”
他承了皇后的人情。
赵疆起身告辞后,皇后的脸上终于露出掩饰不住的疲倦来。
大宫女撷芳迅速从里间穿出来,托住皇后的手臂,担忧地问:“您就不怕今日对他说出这些,来日他……”
皇后疲惫一笑:“双狮不祥,难道不是早已在他身上应验了么?”
当今陛下有一个早早被立为太子的亲弟弟。
她有两个儿子,长子生的聪慧且健壮,长到十六岁上,却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
而刚刚离去的赵疆,他也有一个已经死了的,惊才绝艳的亲哥哥。
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这上苍仿佛打定了主意,不许双狮并存。
撷芳低声道:“可赵将军,他也有两个儿子。”
皇后一怔,只得露出苦笑来。
“那便是来日的事了。”
***
赵疆出得翊坤宫,正举步之际,便听得宫室转角处传来小孩字的声音。
“喂——”男孩叫道。
他挑了挑眉,眼光一抬,就看见那位被生身母亲称作“皮猴”的五皇子本尊。
齐瑞从宫室的一角露出半个小脑袋,朝赵疆挥挥手,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来:“你是谁,能来帮我捡捡风筝吗?”
他的身上有一种天潢贵胄的高傲,有一点吵闹的,却又不至于让人厌恶的趾高气扬。
赵疆走过去,五皇子立刻拉住了他的手。
这份熟稔让赵疆都有些不习惯。
五皇子拉着他,一路走到御花园去,指着一棵极高的大树:“就在那上面。”
赵疆果然瞧见一只大风筝挂在树顶上。
这位五皇子竟然真挂了只风筝上去?
赵疆自然知道这是一个小小的,恶趣味的圈套。现在,他有些好奇这风筝是怎么弄上去的。
——等闲宫人即使搭着梯子,也爬不到那么高。
但很快,赵疆得到了答案。
就在他走到树下时,一道黑影从粗壮的树干后跃出,猛地袭向赵疆!
他未持任何武器,赤手空拳,身材虽然高大,动作却异常的敏捷,赵疆单臂格挡,这一记既凶且狠的迎面踏竟然将他蹬得倒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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