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暧与团队沟通着怎么回复杨诗琪的感谢, 沈安成一字一句地看着杨诗琪的文字。

    男女的视角是很不相同的。沈安成以前反感性骚扰、厌恶潜规则、讨厌欢场行径，是因为这些都是触及法律道德的行为，只要是人品正直的人都不会这么做。他常说, 每个人在家都是金尊玉贵的孩子, 所以他会严格要求下属、演员, 却绝不会轻薄女性，对任何人居高临下。

    但是今天这样静下心来去阅读一个被骚扰女性描述那个当下自己恐惧、羞耻、绝望的心情, 沈安成第一次从文字中体会到受害的女性是什么感受。

    他又去翻了之前几位举报的艺人, 那些人遭受的侵害很多都比杨诗琪严重，尤其是第一位站出来的，那位被公司压迫的小艺人, 她所描述的经历让人怀疑这是什么□□，所有人看了义愤填膺。

    无一例外的，沈安成都看到了另一个角度，那些人的感受。

    副驾驶上，沈暧在回复团队语音：“我想就这么简单回复好了，不想写太多, 只是给大众一个回应, 也宽慰一下杨诗琪，这件事上……我不希望我们团队炒作。”

    侧头看去，看到她在打字。

    他看回手机刷新页面，没刷几回，就看到了沈暧新发的状态。

    她转发了杨诗琪，回复：“只是当下一个力所能及的举动，做得不算好，所以无需挂怀感谢，希望你能走出阴霾, 未来坦荡，再无晦暗。”

    她回复没多久，热搜就爆了。

    沈暧的发言就是给杨诗琪作证了。

    沈暧当初护着杨诗琪的时候就得罪了赵畅，后来再没上过他有关的节目，甚至那个电视台的合作都特别少。这次更不怕得罪。杨诗琪实名揭发，她若不回应，杨诗琪处境就不妙了，她平时自己吃亏忍就算了，却不能看着另一个姑娘有危险，还忍着。

    沈安成放下手机，看向身侧。

    沈暧注意到了，也看了过来。

    沈安成说：“我想起刚见你的时候。”

    沈暧想了想，不太确定：“您说的是哪一次？”

    沈安成：“你和潘武一个剧组那次。你被同组演员骚扰了，没忍住，最后却是你丢了工作。”

    沈暧低头：“其实十六七岁出来找工作、跑龙套，这种情况我遇到过很多次了。一开始直接生气嚷嚷，但是周围的人都只会站着围观，少有人出头帮你，闹得久了，剧组还会嫌弃你麻烦。如果男的是工作人员，剧组就会只把你赶走，那人一点事没有；如果男的是龙套或者在剧组岗位不太重要，那就两个一起走，报警都试过，没有证据根本没结果……”

    “我认识过很多一起跑龙套的姐妹，有的人想要角色，想红，被那些所谓的副导、导演助理、灯光师等等自称有人脉的男人哄骗，结果赔了自己却什么都没得到；也有人被强迫，最后拿到一个小角色安抚，事就这么过去了。我蹲在剧组，甚至会听到这些男人互相炫耀自己拿下了几个小姑娘，几个姑娘追着自己想献身……简直令人作呕。”

    “后来我习惯了，工作的时候都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也能看出哪些人不对劲，绝不主动凑上去。于是经常出现没我好看的、演技没我好的人，不给理由就把我顶替了，根本没处说理。”

    “熬着熬着，终于有了点水花，找到了愿意签我的经纪公司，但是公司资源其实也很虐，老板还要带着我们这些小艺人去应酬，饭桌上谁看上了你，动手动脚只是轻的，有的人吃了饭就把人拉回酒店了……”

    沈安成轻声问：“你怎么躲开的？”

    沈暧：“我第一次应酬，朝着那个网剧导演泼了一杯红酒，把自己的女主角色泼没了……老板很生气，扬言让我一辈子自己去混吧，去演一辈子丫头、一辈子背景板。我说好，我愿意靠自己本事一点一点上升，你们以后别对我用这招，就算当一辈子龙套我也乐意！老板就把我所有津贴都撤了，有工作就分成，没工作就没收入。现在想想，我可能运气还算好吧，公司没有像网上那家用暴力压着我去卖身，但经纪人还是动不动给我洗脑……我前几年也的确都是背景板，省吃俭用工作六七年，存款只有三四万。”

    沈安成沉沉叹了一口气，眼前仿佛能看到年轻沈暧倔强跑龙套的样子。

    沈暧自嘲地笑：“那次去敲导演房间的门，真的是我第一次那么做。一直是个边角料的配角，好不容易运气来到我头上，突然成了您电影里的女二，我高兴得那几个月都跟做梦一样。所以后来得知这个角色又要被潜规则的人抢走，我的确心态被冲击崩溃了。去之前，我还听到剧组里讨论，觉得我这个女二也是潜规则上位的，只不过被新人踢走了……我就想，名都担了，什么都没得到，我凭什么这么吃亏？”

    沈暧越说越笑，笑容里的自嘲却也越来越多：“直到见郑光那次，您帮了我，我一个人回房间辗转发侧，突然明白。年轻时候我看着那些出卖自己的人引以为戒，告诉自己绝不能像她们一样为了一点利益就抛弃自己的尊严。但那天我突然想到，原来我也是一样的，只是从前的利益不够大而已，但沈安成女二这个利益，就够大了，已经红了的成就，就更大了，这么大的蛋糕已经在手里了，我到底还是如我们老板、经纪人所想的那样，迟早有一天，会主动踏进去。”

    沈暧一脸无奈地笑着，然而落在沈安成眼里，这个笑碎得不成样子。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握了握。

    “那天我就和你说过，你永远不必为了自己的这份选择自惭。”

    沈暧下意识缩手，没缩走，她听到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摇头，她坐正身子看着前方车外的路灯：“我很羡慕小语，如果我中学时知道有戏剧学院有电影学院，如果我那时候学习好一点，不早早出来打工，是不是我也可以一毕业就专心拍戏，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安成还没说什么，沈暧自己就否定了。

    “后来我看到公司的新人，发现不是的。小语她是老天爷喂饭吃，但大多数普通人并不是，他们科班毕业也一样难出头。所以这些年，你说我为了合约吗，其实不全是，我是心甘情愿带这些新人的。只要我带着新人拍戏、上综艺，带着他们去认识圈内人脉，由我带着去的，我能保证他们就是正规拍戏，不会被强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常常和他们，尤其对那些女孩子说，不要听老板经纪人洗脑，都是假的，靠身体红上去的只有一两个，大多数人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稳赢的只是那些上位者。”

    沈安成听着她的述说，心里的触动越来越深。他以前知道女生在这个圈子里难，但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一个人十多年走得具体有多难，如果沈暧不是他亲近的朋友，如果没有网上这次的大举报，他永远不会这样完全站在女孩子的角度，真真切切看到她的步履维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侵犯的绝望与痛苦。

    “我很惭愧，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尊重女性的人，直到今天才发现，我自以为的尊重是多么隔靴搔痒。其实我完全不能体会到你们遭遇这一切时的心情，所以那次得知你被骚扰了，我除了让潘武查出事实，什么都没做。我很抱歉，也许我无数次自以为的圆融做人其实也在无形中给你们带去伤害。性骚扰本质是犯罪，不该因为司空见惯而成为我麻木的理由。”

    沈暧摇头：“这不怪你，就算查到他骚扰我了，你能怎么办呢？剧组是别人的，他戏份那么多，你把他搞黄了，剧组损失那么多钱，你来赔吗？全剧组工作人员全都要返工，谁会乐意呢？我没想到你还让潘老师去查了，这样已经让我很意外了。”

    “不，就是这样才纵容了这帮人。”沈安成却从未如此头脑清晰过，“如果我的剧组因为这种情况要返工，我会向他本人索赔，但不能让你这个受害者吃亏。是我们这些人为了自己方便，一步步蚕食了你们的生存空间。”

    沈暧听到这句话，虽然沈安成还什么都没做，但心里有一块酸软的地方仿佛被一戳再戳，戳得她眼眶盈起水晕，一眨眼就掉了下来。

    “导演，”她真心实意地说，“如果真的可以，从您的剧组开始吧，尽管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沈安成看到了灯光下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泪痕，伸手替她擦去眼泪：“不是我做得好，是你见过太多的黑暗，只是遇到一个我这样仅自保不作恶的人，就觉得很好了。”

    沈安成突然明白前世周之语为什么会选择傅钧了。

    相比之下，傅钧似乎是个真正光风霁月，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人，此人地位高却手段冷厉，从来不讲旧情，哪怕心腹之人有失德行为，都会被他严厉处置。比如那位郑光，郑总，再有一年，就会被妻子曝光与某女艺人有染，因此被傅钧撤职辞退。傅家的亲戚更是被他压得死死的，安分守己得仿佛不是豪门。

    周之语有一回对原主说过，她最喜欢傅钧的点，是他外冷内热，看似无情资本家，其实心是烫的。

    那时候原主不懂。

    现在沈安成想着，他可能懂了。

    “等你以后看过真正正直善良，光明磊落的人，就会发现我的底色从来都是灰的，我的心也是冷的。”

    沈暧反握住他的手：“一穷二白起家的人，真的有人能一身纯白地走到成功吗？”

    能吗？

    沈安成答不出来，回观原主这一路，可以拍着胸脯说没坐过任何违背良心法律的事情，但是如上述所说的袖手旁观、不问即不知、事不关己、互惠互利……成人世界里的交际很多都是：只管他对我有没有帮助，莫多管旁人私事。

    这私事，很多都不可明说。

    所以久而久之，做事只想着自己，心也渐渐冷淡，万事只管好自己就好了。哪怕后来自由度高了，话语权多了，性格已经形成了。

    两人相顾无言。

    沈安成的电话打破了这个沉默。

    是他的助理打来的。

    赵畅的事件引爆了网络，同时也让网友们对王副台长的朋友越发怀疑，这一群蛇鼠一窝，看着没一个好的。

    沈安成自然是其中之一。

    现在虽然有赵畅顶着火力，但明天就可能到沈安成头上了。

    助理问他怎么处理？

    沈安成苦笑：“清者自清，先冷处理，如果发酵过分了就引导一下风向。只一点，密切关注舆情，如果有栽赃造谣的，及时辟谣并起诉，一个也别放过。”

    他又让助理去摸排一下剧组底下的情况，有谁作风不好的，全都报给他，明天剧组开会，他要严正风气。

    挂了电话他对沈暧笑：“从今天起，我不苛责自己，但我也会试着去做一个心有余热的人，像你一样，遇到不平就站出来。沈暧，你对我太偏心了，明明自己一直在努力改变、保护身边的人，却对我只要求做个好人，以后对我严格一些，我不仅想做一个好人，也想做一个引导行业变得更好的好人。”

    沈暧被这句话冲击了一下，眼里渐渐亮起光芒，用力点头：“嗯！”

    从前没有能力，但现在多少有些了，有一份力就出一份力，因为沉默只会让暗色嚣张，正理消亡。

    别说，今晚再多宽解都散不去的心底沉重，在做出这份决定后，一下子轻松了。

    两人相对而笑。

    沈安成拍拍她的手：“这回真的饿了，走，吃饭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