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直把一干无所事事的韦家村人激动得两眼放光，一个个说个不停。
河对岸的横山村，却是一片气氛肃穆，寂静无声，一股子悲恸的气息弥漫在众人心头。
所有人都望着裴锦之的方向，表情各异。
有的悲喜交加，有的泫然欲泣，有的面露欣慰之色，也有的人至今难以置信……
心情最复杂的人大概是裴淮、裴治兄弟俩了。
这几天他们都在一次次地劝着老父回京，可老父没有丝毫动容，后来更是避而不见。
今天以前，他们兄弟对于劝服老父还怀有那么一丝丝信心，但此时此刻望着扶灵归来的裴锦之，心底最后的那一点奢望消失殆尽。
裴锦之都把他父兄、四叔以及裴家先祖的棺椁都运来了，他的决心不言而喻——他是不打算回京了。
裴淮的脑子里似有无数只马蜂嗡嗡地叫个不停，心中再次埋怨起了老太太。
很快，裴锦之一行人就在那漫天飞舞的纸钱中行至村口。
谢氏的眼眶中慢慢浮起一层雾气，泪水模糊了视线。
隔着朦胧的水汽，她仿佛又看到了夫君那英朗端庄的面庞。
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
裴锦之抱着楚蓁轻巧地从马背上翻身跃下，落地无声。
直直地凝视着双眸含泪的娘亲，裴锦之的眼圈也渐渐红了：“娘，我带爹爹与大哥……回家了。”
“好！”谢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向下滴落，哽咽道，“回来就好！”
她的声音嘶哑不堪，寥寥数语之中，透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真好！
她的锦之带着他的父兄又回到了她身边。
谢氏想笑，却笑不出来，止不住的泪如泉涌。
自从听闻夫君战死的军报后，谢氏便不曾流过泪，这一刻，她压抑许久的悲怆之情，全在此刻迸发了出来。
裴锦之走到了谢氏跟前，摸出一方帕子轻轻为娘亲拭去泪水。
这一幕把对岸的韦家村人看呆了。
“刚刚那野男人……喊这老寡妇什么？”韦二昌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他身边的老妇更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娘。他喊她娘。”
“那他……他岂不是这小寡妇的夫君？”另一人接口道。
“定是如此了。”韦里正的大儿媳重重地一拍大腿，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许是她家夫君之前去打仗，受了伤，在战场上失踪了，现在又回来了。”
“定是如此了。”
“话说，楚小娘子的夫君还真是俊啊。我活了半辈子，都不曾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
“是啊是啊。虽然这人瞧着瘦弱了一点，怕是身子骨不太好，不过有这么张脸，就是让我养着他也成啊。”
“……”
韦家村人再次议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起劲儿。
唯有狗剩娘失魂落魄地站在村人中，周围那喧嚣的声音似乎传不到她耳中，心里酸溜溜的，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裴家众人护送着那几具棺椁进了村。
三百匹骏马停在了村口的水泥地上，嘶鸣不已，对于这些乡野村人来说，这一幕颇为壮观。
灵堂早就布置好了，坞堡内挂起了一道道白幔白绫，悬着一盏盏白灯笼，还有无数纸钱在风中飞舞，洁白无瑕。
一具具棺椁被扛到了灵堂之中，会在停灵七日后下葬。
所有裴氏的晚辈一一对着这些棺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连手伤未愈的裴睿之也来了。
裴睿之、裴如堇等人的目光忍不住就不住地往裴锦之身上瞟。
这些荆州老家的族人对裴锦之其实都非常陌生，哪怕裴锦之看着性子很是温和，他们依然生出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感，甚至不敢跟他搭话。
“锦之，”裴敬衍拍了拍裴锦之的肩膀，“你赶紧去洗漱，今晚早些休息，明早再为你父兄守灵。”
裴锦之没有勉强自己，点了点头，便由楚蓁带着他去了他的屋子。
易随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是哪哪儿也不自在，心里有些纠结：他是不是应该冲过去提醒一下小姐姐呢？
他正犹豫着，感觉袖口一紧，低头看去，身高才到他腰际的裴晏之正攥着他的袖口，仰头看着他，小小声地问：“随风哥，那头黑驴是你的吗？”
易随风只是一个闪神，就错过了这个机会，再看向屋外时，楚蓁与裴锦之已经走得没影了。
楚蓁走在前面，裴锦之跟在了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坞堡，想起上次分别时楚蓁曾亲口告诉他，等他从西北回来，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此时环视这座高墙环绕、略如城制的坞堡，裴锦之突然就有些明白了，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唇角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笑意清浅。
一直到他沐浴更衣，从盥洗室出来时，唇角也不曾压平过。
时值黄昏，夕阳西斜。
楚蓁正在外间等着他，手边放着一个小瓷瓶，指了指她右手边的那把圈椅，“坐，我看看你的伤。”
裴锦之眼底含着柔柔的笑意，从善如流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他鸦羽般的长发湿哒哒的，发尾冒着一滴滴水珠，沁湿了薄薄的衣料。
他身上带着沐浴后清新的皂角香，很好闻，还夹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扑面而来，属于他的气息将她笼罩其中。
两人的呼吸交错缠绕成一团。
近在咫尺，四目相接。
他漆黑的瞳仁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
楚蓁面不改色，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又道：“张嘴。”
于是，裴锦之眼眸低垂，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张了嘴。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舌尖猩红，虽然没再流血，但口中犹有血丝。
楚蓁示意他探出舌尖，用棉花给他稍微清理了舌尖的伤口，又上了些药膏，将那小罐药膏留给了他，叮嘱了一番：“一天三次。”
“这两天，饭后记得漱口，忌辛辣，也不能吃太烫的食物，可以吃些冰雪冷元子之类的冰水。”
“我待会儿让我义兄弄些冰块给你。”
说着，楚蓁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左腕上，感受指下的脉象。
指下的脉动生机勃勃，他体内的毒已经完全拔除了。
楚蓁满意地收了手，正打算起身离开，却被裴锦之唤住：“蓁蓁，你要现在就见素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