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响亮的撞钟之声自宫中响起。
“咣！咣！咣……”
一下下的撞钟声如轰雷般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钟声足足敲响了四十五下。
九五之数，是大丧之音！
五年前这大丧之音也曾响起过，满京城的百姓一下子就都反应过了过来，知道是皇帝驾崩了。
悲怆的气氛弥漫在整个京城中。
紧接着，京中的那些寺庙、道观中也都陆陆续续地敲响了钟，需敲足三万下方能停歇。
一时间，大江南北的钟声不断，连南境也不例外。
皇帝驾崩是关乎整个大祁的大事，举国上下都跟着服国丧，一应喜事暂缓，不能嬉闹，街上不能挂彩饰，官员百姓都要穿素服，不能披红挂绿，那些个青楼、戏园子全都闭门关店。
南武城内的街道上清清冷冷，一如靖南王寿辰那天，唯有肃穆的钟声回响不止。
“吱呀”一声，当地牢的大门关闭后，就将外面的钟声隔绝在铁门之外。
地牢内寂静无声。
“陆大人，这边请。”小刀提着一盏灯笼，亲自给陆老太爷引路。
陆老太爷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青衣公子，皆是表情木然。
一行人穿过几道黑暗狭窄的小道，就来到一间狭窄的牢房前。
隔着黑铁铸造的栅栏门，可以看到赵璃独自一人坐在铺着藤席的牢房内，身上还穿着寿宴那日的衣裙，只是满头珠钗都已经被卸除，但头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腰杆笔直，仿佛她所在的地方不是牢狱，而是庙堂之高。
小刀把灯笼交给了陆大公子陆成翊，就很自觉地退了出去，把这里留给了陆家人。
“娘！”三公子陆成因大步上前，关切地问里头的赵璃，“您还好吧？他们可有对您用刑？”
赵璃转过头，视线穿过栅栏的空隙，平静地说道：“我没事。”
她来回看了看陆成因与陆成翊，旋即目光就落在了陆老太爷威仪的面庞上，“身为总兵，擅离职守，您就不怕皇上罢黜您的总兵之位？还是说，您自己请辞了？”
听她提起皇上时，陆成因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道：“娘，皇上驾崩了。”
一直平静的赵璃终于变了脸色。
她早就听到过风声，知道皇帝龙体每况愈下，怕是熬不过今年了，可也不该那么快啊。
难道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数？
看着赵璃惊疑不定的脸色，陆老太爷冷冷道：“赵璃，我今日带这两个孩子来看你，是为了让他们见你最后一面。有些事与其以后他们猜疑不定，不如敞开了把话说清楚。”
“成翊，成因，你们母亲不仅害了北深与蓁儿，更累得两千闽州卫将士葬身大海，我们陆家与她赵家势不两立，更不可能有任何牵扯……”
“祖父，您这是什么意思？”陆成因忍不住打断了陆老太爷，“您是连我和大哥也要一起舍弃吗？”
他目露失望地看着陆老太爷，他不仅要舍了他们的母亲，连他们两兄弟也要一并舍弃了吗？
陆老太爷的表情半分未变，仍是严厉又阴沉，这一刻，他心里的失望唯有他自知，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成因，你和你大哥都是我的孙儿，今天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是想姓陆，还是想姓赵？”
“你们只能选一条路！”
陆成因听出了祖父的言下之意，一颗心急坠直下，心里对祖父更失望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话挑明：“所以，如果我为母亲、舅父们求情，祖父您就要驱逐我出陆家吗？”
“是。”陆老太爷直言不讳，语调平稳无波，又透着几分凝重，“你心里若是有赵家，就走吧，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今天你留下，与赵氏撇清关系，无论我陆家与赵氏有任何新仇旧怨，都与你们无关。你与你大哥仍是我陆家的好男儿。”
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得不可开交，旁边的陆成翊却被晾在一边，好似被遗忘般。
陆成因又道：“那宁玥呢？”
“既然顾危说，不知者不罪，那宁玥也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祖父，宁玥是我的表妹，帮我把她带回来好不好？”
“她真的一无所知吗？”说这话时，陆老太爷又一次看向了地牢内的赵璃，意味深长道，“她选择了姓赵，对不对？”
赵璃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陆老太爷不想再多说，从袖袋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通过那铁栏杆的缝隙扔向牢房内的的赵璃，小瓷瓶落在了藤席上，骨碌碌地滚到了赵璃跟前。
“赵璃，你若是想走得体面些，就服下吧。”丢下这句话后，陆老太爷也不管赵璃和陆成因是何反应，就径自往回走。
陆成因面沉似水，没有去追陆老太爷，而是看向了几步外的陆成翊，“大哥，你就这么看着祖父毒死娘亲吗？”
陆成翊缓缓地转过身，手里的灯笼随之轻轻摇曳，昏黄的灯光摇晃，在母子三人的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
“娘，你还记得厉家三郎吗？”陆成翊没有回答陆成因的问题，反过来问了赵璃一句。
赵璃掀了掀眼皮，对上长子深邃的眼眸。
灯光静静地照亮他俊朗的脸庞，但半边身躯依然在地牢的暗影之中，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沉静与孤寂。
“厉三郎只比我大三岁，当年他随大姑父一起押送漕银进京，就再也没回来过。”陆成翊缓缓道，“他的两个哥哥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在倭寇手里，当时他是家里的独子。”
“他死后，他的寡母没三年就走了……”
而十年前，死的不仅仅是一个厉三郎，还有许许多多个“厉三郎”。
“娘，你的命并不比他们高贵。”说着，陆成翊追着陆老太爷的身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没有回头，也没有留恋。
小刀与陆成翊交错而过，笑吟吟地走到了陆成因跟前，伸手作请状：“‘赵’公子，请。”
此情此景，他这句“赵公子”显得极其讽刺。
赵成因紧紧握拳，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艰声对赵璃道：“娘，我走了。”
这一走，就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