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省电,城里的路灯一律不开。天色将黑，四周是一层朦胧的靛蓝色。

    东方青帝这头一歪，还挺像鬼的。

    相南里转念一想,小青就算变成了机械鬼，也不会害他。刚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奇怪,为什么会紧张。

    好新奇的感觉。上一次有印象的紧张是什么时候？要在全世界面前开学术发布会，阐述不关闭Alpha的原因；还是睁着眼,看见注射器里的奥沙利铂缓缓推入静脉。*

    相南里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本来也是要带你去的。”

    他其实更想带蛇夫座去，好证明基地确实人和非人团结一家亲。

    但想想，蛇夫座还没有完成社会化。而且牧场距离基地还是有点远,不方便。这才作罢。

    东方青帝的嘴角不由得上扬了0.5度；但想起一会要去见以西结,又下降了1.5度。

    三蹦子老头乐没有先进的无人驾驶系统，只能人工操作。相南里本来想开车的，但小青很自觉地钻进了驾驶位。

    等抵达牧场时，天色已经是酱油似的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一股浓浓的菌子味儿。

    相南里下车,感受着透过防护服浸润进来的寒意，心想这真是一个杀人越货抛尸的好地方。

    他摸索着掏出手电筒,打开灯。

    30000流明的户外手电筒照得附近几米亮如白昼。

    菌牛恐怖的模样就在几米外。它们应该是刚被享用过,白骨森森。只有一点鲜红的菌丝挂在上面，像剁得细细的臊子。眼睛位置是空洞。还能看见正在生长的红色菌丝蠕动。像极了恐怖游戏的NPC。

    这些菌牛根本不算动物，没有自主意识,不需要进食。目前看只需要水、阳光就能生长。它们在牧场内游荡着,安静如同幽灵。

    相南里抵达的时候是七点四十，他习惯稍微提前一点。

    东方青帝眼眸里，银色的瞳环像是野生动物一样亮着，有些奇特的反光。

    他已经看见了以西结,在五六百米外的树上。

    小体型的畸变人很喜欢爬树。以西结蹲在粗壮的树枝上，身后粗长的尾巴垂落，不耐烦地摇晃着。他的尾巴尖微微翘起了一个小勾。

    东方青帝觉得他像一只没进化完备的猴子。

    以西结穿的是神庭的礼服。是那种宫廷剧里会出现的打扮。白色衬衣配黑马甲，藕节袖的边缘还有一层橄榄叶形的蕾丝作为装饰。

    应该是从神庭那里扒下来的吧，衣服料子一看就很贵。

    可惜了。东方青帝赌五毛，相南里看见以西结这身打扮，唯一的想法是衣服上的铜扣能不能熔了当导电线。

    以西结没有机械眼，不能扫描。

    但今晚刮的是西北风，顺风。

    风带来了淡淡的木质檀香，混着一点桂花的甜味，这是相南里的气味，很少见；还有一股讨厌的机油味。

    他能闻出每个人不同的气味。当以西结还是畸变体的时候，身上每个鳞片都能闻到最细微的空气拂过的味道。

    听说，每种生物的五感都是不一样的。

    目的是为了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比如狮子能食腐，人就不能。远古时代，喜欢吃腐食的碳基猴子吃完烂肉死了，这种基因就被自然筛选了出去。活下来的都是不爱食腐的碳基猴子的后代。

    以西结想，会闻出恶心的机油味，肯定是因为东方青帝不能吃。

    也许这男人有毒。

    尽管双方都提前到了，但以西结并没有早一点出现的打算。他在掐着时间，反正不能早到。当然，也不会迟到。

    免得他像是很期待一样。

    不过，以西结作为几百年前的畸变人，对人类目前掌控的黑科技还是了解太少。

    比如他眼中，相南里和东方青帝没有任何交谈。而实际上——

    [小青，你说以西结已经到了？]

    [嗯，就在那。]

    这俩在用科技偷偷作弊ovo！

    镜片上调出了附近的地图，小青在上面用橙色标了一个点。

    树下还趴着一只独眼的巨型畸变人，它的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这才能勉强挤入树和树的缝隙间。

    小红对人类的敌意明显更明显一点，忍不住朝着相南里的方向龇牙咧嘴。

    可惜牙刚露出来，就被一尾巴扇了回去。

    [这么近。是不是你把人家吓到了？]

    [哈？]

    [你之前在地底，把人家同事杀掉了。]

    [……]

    晚上八点。准时。

    以西结从阴影中走出。

    相南里摊开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武器，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略微停顿了半拍，以西结。⑸()_[(()”

    以西结这小子，进化得可真快。上次看还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现在居然，长得还怪俊的。

    就是外观有点邪性。以西结的眼白是黑色的，虹膜却是充血的红色。

    以西结停在了十米外的位置，就不再靠近，一张脸刚好在光明的边缘。

    以西结冷淡地回答：“嗯。”

    相南里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化：“我给你带了一点礼物。”

    相南里蹲下，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台蜘蛛型机器人。这是他随手造的。

    小蜘蛛端着一管玻璃试剂，来到以西结的脚边。

    “生化战士药剂。也许对你有用。”

    是神庭生产的，能制造生化战士。

    相南里一直没用。给了北辰一瓶，作为实验室耗材。

    以西结缓慢地弯腰，把试管举起，对着光线看了片刻，又打开瓶塞嗅了嗅，最后回答：“谢谢。”

    相南里观察着以西结的表情：“听安德鲁说。你一直住在这附近。我还挺高兴的。要不

    ()    要来城市里参观一下？”

    以西结一边眉毛微微抬起，这代表他对这个提议很是轻蔑。

    他是濒临灭绝的潜行者，一道城门压根挡不住他。

    永恒市。以西结半夜偷偷溜进去看好多次了。

    他还去偷吃过食堂的牛肉饼；结论是虽然美味，但营养价值极低。养人类是足够了，养畸变人不行。吃这个根本不够每天的能量消耗。

    相南里：“我听葛根说，好几次遇到神庭的人，是畸变人把他们赶走的。无论你对人类的态度是什么，从客观角度上，你确实有帮到我，我一直心存感谢。”

    “我知道城墙对你形同虚设，但你还没有以客人的身份来过吧？这个月月底，收完麦子后，城里会举行丰收节。你可以带着你的畸变人朋友一起来。就在城外，会有免费的米酒。”相南里温声道，“基地的理念是全体智慧生命共存，这个范围不止是人类、智械，也包括畸变人。”

    “地表的生存条件恶劣，一直都是寒冬，但我们可以报团取暖。以西结，你是基地最好的畸变人朋友，无论你们来还是不来，牧场会一直为你们存在。”

    相南里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相南里本人并不怎么温柔，说的漂亮话全是装出来的。

    但他的心意却是真实的。

    身体只是灵魂的容器。

    如果一个怪物，它能和你沟通，有自己的思想。那么对相南里来说，这就是同类。

    以西结思考着。

    他依旧面无表情，远处传来一阵“狺狺”声，是小红在问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以西结扭头，叫了回去。声波高高低低，大概意思是在说别吵。

    他自有安排。

    小红是畸变人群体里的老一，身长一十三米，今年三十一岁。

    人类最狡猾了！数量也多，明明小得一口都能嚼碎，却会用各种各样的工具。

    每次在野外遇到，那些人虽然怕它，却依然会把它打得遍体鳞伤。

    小红不喜欢人类。

    它也不理解以西结为什么会亲近人类。

    但以西结说，这是为了族群的发展。

    当狼当然很好，但是狗在全世界却有几百亿条，数量远超狼群。它们失去了一些自由，得到的却是族群的繁盛。宠物狗的寿命和生活质量明显高于野生狼。

    自然界淘汰掉的动物不计其数。然而肉眼可见，狗会和人类一起活到末日那天。

    当然，举这个例子，并不是以西结想当狗。畸变人和普通人类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不对等的状态很难带来尊重。

    他想要的是人类的技术，让更多的畸变体可以变人，减少身体的疼痛。

    是的，因为畸变人不会说话，基本没有人知道，畸变人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忍受着从身体内部传来的灼热痛感。

    它们并不是天性暴躁残虐。

    于是，以西结回答：“可以，考虑。”

    他

    的声音有些沙哑。

    相南里算是在东方青帝身上练出来了，面对这种沉默寡言的酷哥很有经验。

    可以考虑=同意。

    相南里抿唇，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么我在城里等你。”

    **

    永恒市。机械装置储存仓库。

    平坦的水泥地上，放着一大堆金属零件和机械装置。

    这个看起来像是修车厂的杂乱仓库，正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着城市建设需要的电子设备，效率不比任何一个高端工厂低。

    相南里正心无旁骛地进行着计算工作，嘴里念念有词：“固定函数k，用kernel加权……引入参数……”

    算着算着，他猛地惊醒，抬头：“现在几点了？小福是不是要好了？”

    相南里丢下电子笔，怀着一种兴奋的心情，来到屏幕前，表情像是期待着新生儿降临的产房外的父亲：“小青！小青！快来看，小福要醒了！”

    东方青帝“嗯”了一声，脱下手套，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湿巾，擦着手上浸透手套的机油。

    仓库基本成了相南里的工作间。除了睡觉，相南里都在这里干活。

    偶尔，东方青帝也会来搭把手。

    人工智能无所不知。

    小青从不会主动找事做，但只要相南里要求，从摩托车维修到母猪的产后护理都不在话下。

    也许是因为设备老化，数据转移时间比小青预估得要长。

    福音书关机了四天。如今，屏幕上的进度终于到了百分之百。

    ……

    ……

    小福一直都想拥有一具人类的身体。

    当年。它拥有的第一具身体，就是移动困难的超级星舰。因为完整的躯体过于巨大，身体分散在不同的加工厂。

    人类小小的，又很灵活，真可爱。手掌心还冰凉凉的！（福音书机体运行用的核能，能源核心始终维持在超高温状态，体内有七套液冷系统，在远离核心区域体表温度可控制在60度左右）

    人给自己抹机油，刷防腐漆、温控涂层。

    人好。

    屑械打人，械坏。

    但一直到主动把自己拆分成206块，这个心愿也没有达成过一次。

    知道Alpha要给自己换一具身体，小福是这样嘱咐的：“小福要身高185的长腿帅哥。”

    “好，去仓库里给你挑一个。”Alpha回答。

    尽管在记忆里，永恒之城并没有185的帅哥机器人身体的库存，但小福还是选择了信任它。

    毕竟这是Alpha嘛，也许能从其他地方搞来一点好东西呢？

    福音书听话地关机了。

    它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美滋滋的梦，梦里，它有好几次都想挣扎着醒过来。可惜数据传输还没有结束。

    慢慢地，它恢复了一些听觉，或者说启动了声控系统。

    “嗯，这就是小福的新身体吗？…

    …好帅。”

    是里里的声音！

    里里说它帅！

    至于东方青帝那声不轻不重的“嗯”，则被福音书下意识忽略了。

    Alpha，之前真是错怪你了。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

    福音书心情激动地睁开眼——

    相南里摸着它流线型的金属身体，双眼闪闪发光：“好帅，这辆车。”

    是相南里没见过的款式，一千年前根本没有这种技术。

    这具身体的身高确实有185。有相对巨型的橡胶轮胎，轮胎表面有复杂的花纹，增加了和地表的摩擦力。

    小福鼻子的位置，还长着“高新军工”的车标，是叠在一起的4个菱形。屁股后面有个钩子，能连上运输车厢，完成运输工作。

    这是一款无人驾驶车型，名字叫“雄狮号”，研发设计在600年前。如今早已停产。

    这辆车没有配备操作舱，小福是实心的。但有个类似袋鼠育儿袋的设计，能够从前方打开，刚好能横着塞进一个冷冻舱。

    雄狮号用的是合金，造价一点也不低。兼具实用和防爆功能。

    在必要时，车辆的所有者甚至能把自己冷冻，然后把冷冻舱装进车内，躲避战火。

    这也是当年高新军工宣传时的一大卖点。

    这辆车估计已经用过一段时间了，半新不旧的。

    车前灯在此时闪烁了一下。

    相南里：“小福开机啦？”

    小福看着自己，又看了眼面前的相南里，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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