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雨落哭泣的声音很小。

    她像是怕被人嘲笑一样,轻轻抽泣，有时扯过顾峻川T恤袖口擦鼻涕眼泪。

    顾峻川的手掌抚着她肩头，又移到她后脑,微微偏过头去,在她发顶留下一个不被察觉的没有欲念的安慰的吻。

    蔺雨落多害怕呢,他看到了。岑嘉容问了他两次要不要让她终止,他说不要。他一直看着她，看着那个平常为了自保浑身长满刺的家伙，在课堂上强忍着不崩溃。

    一整节课他的目光都在她周围打转。担心她承受不来又想陪她直面恐惧。这是有风险的,演练的时候顾峻川的手总在身后握拳,以缓解他的紧张。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紧张从何而来，只是觉得在那样的时刻，蔺雨落是与他有关的人。

    “好点了吗？嗯？”顾峻川轻声问她。她掌心还有汗,他拉过来在自己裤子上擦掉，握着她肩膀的手又用了用力。蔺雨落头靠在他肩膀上,觉得自己不安的灵魂短暂找到了栖息之所，此时她信任顾峻川。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蔺雨落终于恢复平静。端正身体离开顾峻川怀里，人向一边挪了挪。

    “好多了。”

    “行，你最好保证你下次崩溃的时候还是在我面前，别人我可拿不准能不能对你施救。”顾峻川一半吓唬一半叮嘱,并指望蔺雨落能听进去。

    “…”蔺雨落知道顾峻川尽力了，他尽力强忍着不嘲笑她,还要安慰她。

    “但我考试没通过，王主任说没通过不能开业。”蔺雨落想起这件正事来,情绪转变很快,此刻满脸担忧。

    “那就延迟开业呗,或者换个灵光的来。”顾峻川在一边说风凉话，蔺雨落头发的味道好像留在了他身上，只要他呼吸就能闻到。他用手扯了扯T恤，企图把那味道搞掉。

    “你能不能给我补考一次啊？”蔺雨落说。

    “我可没有岑嘉容脾气好，带你练好几次，还让你考两次。”顾峻川说：“你自己多练练吧。”

    “我自己练不好，你带我练，然后现在给我补考。补考完你马上跟王主任说我过了。”

    “…你想得美！”顾峻川站起身来要走，蔺雨落扯住他衣角，可怜兮兮地看他：“就帮这一次忙，行吗？”

    “不行。”

    “我请你吃饭。”

    “你上次说请我吃饭，吃的是什么破玩意！”

    “…吃好的，听你的。”刚刚哭完的蔺雨落可怜巴巴。

    顾峻川终于坐回地上，下巴朝前一点：“练吧！”

    “你把你假人拿过来。”蔺雨落拿纸巾擦了擦鼻子。

    顾峻川懒得折腾，干脆平躺在地上：“来吧。我是假人。”

    …“我对着你没法练。”

    “怎么没法练？人工呼吸又不是接吻，练吧，我牺牲一下。”顾峻川双手放在自己脑后，又是那副无赖相，催蔺雨落：“快点！”

    蔺雨落想了想，指着他：“你是假人？”

    “对。”

    “你不会呼吸？一动不动？”

    “你练不练！”

    “练。”

    她把课上的东西从头练，仍然紧张，仍然流汗，仍然手抖。确保周围安全，颤着声指定人员打120拿除颤仪，然后手贴在顾峻川脖颈上。这个“假人”皮肤下的血液流动她能感受得到，而他的眼睛还在眨。

    “你闭眼睛。”蔺雨落说，然后从口袋里扯出一次性口膜来盖在他唇上，光这个口膜就搞了半天，因为顾峻川温热的嘴唇时刻提醒她这不是个假人，好不容易搞定，抬高他下颚开放气道，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头微俯下去，看到顾峻川的眼神落在她唇上。而她贴在他下颚的手掌边缘擦着他脖颈的肌肤，烫得吓人。

    蔺雨落没法假装给他做人工呼吸。

    顾峻川忍无可忍拍她手，取下那个一次性口膜：“你没事吧？你真救人时候先去搞这个？”

    “你是假人。”

    “这步省了，下一步。”

    两个人吭哧吭哧练到半夜，顾峻川难得有耐心，没对着难过的蔺雨落胡说。

    蔺雨落终于恢复了镇定。最后一次补考的时候，除了没对顾峻川人工呼吸，其余的步骤都对，顾峻川给了她过，非官方的，但能跟王主任报备了。

    顾峻川终于从地上爬起来，蔺雨落好多了，他那张破嘴就又回来了。他训斥蔺雨落：“就你这样的最好别碰到需要救人的时候，回头人快呼吸衰竭了，你还琢磨给人嘴上罩口膜呢！没有口膜这人还不救了？”

    “那你救人的时候不考虑这个？”

    “有时间考虑吗？真碰到紧急救援的时候，我们眼里不分男女老幼。”

    “那你害怕吗？”蔺雨落问他。

    “怕个屁。”

    顾峻川敲她脑袋：“走不走啊？大半夜了，商场临时门都关了。”

    商场里空无一人，只有最北侧的紧急通道和一部电梯开着。两个人借着微光向那走，偶尔有个不知哪里来的响动要吓死蔺雨落了。她快走两步，手指勾着他皮带。顾峻川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你把我裤子脱了得了。”

    “我害怕。”

    “害怕你拽我皮带干什么？”

    “…”蔺雨落松开手，转眼间就被顾峻川抓住手腕带着向前走：“你怎么回家？”

    “我打车。”

    “孔青阳不来接你？”

    “不来。”

    顾峻川哼了声，趾高气昂地说：“勉强送你一次吧。”

    蔺雨落这个时候也不逞强，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蔺雨落上了顾峻川的车，两个人这一晚上活动量太大，这会儿都饿了。蔺雨落肚子咕噜噜叫，琢磨着怎么提议能不被顾峻川骂。她开口很谨慎：“要么…我…请你吃…24小时便利店吧？现在…”

    顾峻川安全带刚系好，不可置信地看着蔺雨落：“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我饿了，真的。我现在想找个便利店买点东西吃。”

    “你饿了找24小时便利店没问题，但你能不把这个跟请我吃饭当成一回事吗？”

    蔺雨落想了想：“能。”

    最后变成顾峻川请她吃24小时便利店，她改天请顾峻川吃海鲜大餐。两个人买了泡面、好炖、榨菜、饮料和水果回到车上，等泡面熟的时候蔺雨落吃了小半盒草莓。

    顾峻川看着她吃相很香，甚至都开始怀疑那草莓里莫不是加了什么东西，也捏过一颗吃了，没什么特别。

    “你怎么吃什么都好吃？”

    “我食欲好。”蔺雨落说：“我活动量大，饭量也大，不吃饱我就没法干活，我…”

    “吃吧。”顾峻川塞了一颗草莓让她闭嘴，两个人各自吃了起来。泡面这东西不能总吃，但偶尔一次味道还真不错。

    两个饭量不错的人碰到一起吃饭，这饭就会变得格外好吃。顾峻川有时侧过头去看一眼蔺雨落的手：不抖了。

    他当然知道人的恐惧是哪里来的，二十岁开公司那年谈业务认识急救队的老队长，第一次随队伍出去，是震后救援。道路都被堵上了，车辆无法通行，他们最终决定弃车前行。不时有石头从松动的山上滚落，那时的顾峻川第一次体会到命悬一线。

    更残酷的是不一定所有人都会得救。

    顾峻川因此恐惧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看一眼蔺雨落。当车开到她楼下，她对他说谢谢，然后下了车。

    顾峻川跟在她身后：“送你到门口。”

    “哦。谢谢。”

    又是那个窄仄的楼梯，需要制造声响感应灯才会亮。因为夜深了，蔺雨落怕在楼道跺脚吵到别人，于是拿出手机来打光。两个人悄声上楼，蔺雨落身上微微的香气和顾峻川身上的男香交织在一起，充斥在空气中，钻进口鼻里。他们因为爬楼呼吸微微乱着。

    欲/望暗暗苏醒。

    一层一层的楼梯转上，体温慢慢升高，心率也渐渐爬升。只需要一点催化，两个人就会抱在一起、缠在一起、他狠狠贯穿她，而她并不会抵触，甚至感觉快乐。只需要这一点催化，他们就能抛弃理性，做没有爱的爱，只为了原始的需求。

    因为这个晚上两个人说了几句真心话，他安慰她，她感谢他，看起来顺理成章。

    但他们都没有任何妄动。

    都不想再错一次，因为纠错太辛苦。而经历这个不容易的夜晚，让他们意识到对方之于自己并非完全不相干的人。如果他们搞砸了，真要彻底江湖不见，那也是会感到一点痛苦的。

    终于到了，蔺雨落在包里翻找钥匙，手并不稳，包差点掉到地上，被顾峻川接住。伸手进去，手与蔺雨落撤出的手相擦，他眼睛微抬，落在她唇上。嘴唇微抿，摸出了钥匙。

    “你不是密码锁？”顾峻川的声音有点哑，克制欲望太难了。

    “坏了。还没修。”蔺雨落说。她开了门，推门进去，听到顾峻川说了句什么。

    “什么？”蔺雨落转向他轻声问道。

    “还怕吗？”

    蔺雨落想了想如实点头：“怕，但我自己可以。”

    顾峻川靠在门上看她良久：“加油。”

    “谢谢。”

    也不会经常恐惧。

    偶尔有这么一两次，开着灯不睡天亮了就会消解。蔺雨落有经验，她觉得自己能行。果断关上门，换衣服洗澡，上了床。

    这一次蔺雨落睡着了。

    第二天睁眼后浑身酸疼，急救考试很辛苦，她又加练了那么久，神经紧绷导致肌肉紧张，这个酸疼真是要了命。她起床迟了一点，迅速刷牙扎头发冲出家门。到了商场看到“绿野”的人在瑜伽馆门口等她，蔺雨落满脸问号。

    “我们来量尺寸，要定制开业那天的糕点桌。”说话的人是绿野刚上任的店长“小鸟”。

    “我以为一张普通的桌子就可以？”

    “不是的。”小鸟从手机里掏出设计图来：“我们计划做成这样的透明桌，方便布景。”

    妈呀。太好看了吧！蔺雨落心里感叹一声，乖乖开了门，站在那看小鸟店长带人量尺寸。小鸟看起来很沉稳，头发塞进她的工作帽里，一蹲一站都像受过专业训练。一下就把“绿野”的格调拉上去了。

    蔺雨落偷偷问小鱼：“小鸟店长原来做什么的呀？”

    “小鸟店长原来是空姐。”

    “啊？那…”

    “后来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飞了，自己在家里做定制糕点，被老大挖过来了。”

    顾峻川招人可真厉害。

    蔺雨落得空会看小鸟工作，她对待下属轻声细语，一直都在微笑，但是处理起棘手问题来可是非常痛快。东安商场里，除了蔺雨落，每个店长都是一把好手。

    到下午闲暇的时候蔺雨落去找小鸟聊天，小鸟说：“我知道你们馆，我有朋友在那里练。因为我家小朋友太小，就一直没去办卡。现在这么近，我要办一张。”小鸟有钱有闲，顾峻川能挖她出山也不是容易的事。

    而蔺雨落还没说话就卖出一张卡去。

    小鸟甚至要马上付钱，被蔺雨落拦住了：“还没开业呢…不着急。”

    “那落落店长记得，开业当天我就去办卡。我要赶开业活动，划算。”

    “好的。”

    蔺雨落还想多跟小鸟聊一会儿，但顾峻川来验工，看她们一眼：“都不用干活啊？闲聊什么！”又看了眼站姿不太对的蔺雨落：“怎么了？”

    “浑身疼。”

    “你不会拉伸放松吗？你开的是瑜伽馆。”

    “我馆里装修呢！”蔺雨落加了一句：“你看不见啊！说的什么话！”

    蔺雨落跟小鸟对视一眼，小鸟给她使了个眼色，跟着顾峻川去一边对工作。“绿野”市场管理中心的同事稍后也到了，几个人在绿野门前比比画画说些什么，蔺雨落听不清有点着急，在自己馆门前坐着，脑袋侧着，就差把耳朵贴“绿野”门口了。

    “要听就光明正大过来听。”顾峻川给她发了条消息，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

    “哦。”

    蔺雨落哦了一声，抱着电脑小跑着过去。顾峻川闪出一个位置给她，顺道介绍了一句：“对面瑜伽馆的落落店长。跟咱们一天开业，活动宣传也是一起做的，半个绿野人，不用避嫌。继续吧。”谁是你半个绿野人，蔺雨落腹诽。

    “开业那天我们赠予瑜伽馆的糕点是专门适合塑形人员的糕点套餐，之前安排了产品组合，这是宣传页。”一个绿野的员工说。

    等等？专门针对塑形人员的套餐产品组合？

    蔺雨落终于知道顾峻川那天为什么突然大发善心要送她糕点了，感情这个狐狸把瑜伽馆当他分店了。他不仅要卖他的健康点心套餐，他还要复制瑜伽馆的会员，让那些会员变成他客单价400的食客，从而跑一个新模式出来。

    绝了。

    她何止是半个绿野人，她看起来简直就是绿野安插在瑜伽馆的卧底。

    顾峻川也不藏着掖着了，对蔺雨落笑笑：“双赢。”

    蔺雨落没讲话，她学会了，少说话，多算计人，尤其是顾峻川这种人。好一手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跟着他们开了个会，学了不少东西，什么自发水军、KOC全来了，客单价40和4万的生意果然不是一个玩法。瑜伽馆方柳就一个要求：往高级了弄，我们的学员是周边商圈的金领，搞得阵仗太大像卖白菜，不行。社区店要营造的那种门庭若市的氛围，咱们不需要。

    单从这次合作上来看，瑜伽馆只是省了点心钱，而顾峻川把他的利益最大化了。

    等顾峻川开完会，人都散了，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蔺雨落挑衅地问：“怎么？不服啊？你可以不要我的免费点心。”

    “…”蔺雨落对他得了便宜卖乖的行为十分不屑，又不得不服：“东安商场风云人物顾总，了不起。”

    “错了。不只东安商场，你范围圈小了。”顾峻川纠正她：“我的店到哪，我就是哪的风云人物；我的店没到，我的事迹也先到了。输给我不丢人，比你在外面让别人小打小闹坑了强。”

    蔺雨落点头：“对，顾总说得对，顾总是商场小旋风。”一边说一边走，被顾峻川一步拦住去路：“昨天说的请客今天兑现吗？说话算话吗？”

    “楼上那家行吗？”

    “勉强行。”

    “那你去占座，说是要排队。”

    “行。喝点吗？”顾峻川突然问她。

    蔺雨落突然想起昨夜楼道里奇怪的氛围，果断摇头：“不喝。”

    而她头脑里又冒出一个念头来：不能让顾峻川就这么在生意场上把便宜占尽了，瑜伽馆也要分一杯他的羹。蔺雨落对顾峻川笑笑，揉着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