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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朵雪花(六)(妹妹并不想拯救你...)

    眨眼过了十数日,崔文若一日比一日着急,她眼睁睁瞧着了了整日读书练武,压根不管阿娘,悲愤不已,在又一次了了拒绝凌氏的关怀后,她的情绪彻底崩溃:“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爹就要将那人带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就算你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阿娘跟弟弟考虑!”

    了了在上个世界消耗了太多力量,导致冰雪之力迟迟不恢复,否则她一早堵了雪人的嘴,叫她再也说不出话。

    今日的凌氏依旧温柔慈爱,亲自护送了了去前院家塾,哪怕不是第一次,她还是蹲下来,对了了说:“进了学堂要好好读书,不过也不能被人欺负,要是谁敢对你不好,就回来告诉阿娘,阿娘让你阿爹教训他。”

    了了看着她没说话,凌氏已经习惯无论何时女儿都是这副冷淡面孔,下意识想摸她头,毫不意外又一次被避开,亲眼见了了走进前院后,凌氏叹了口气:“了了不知为何,生我气许久了,这些时日,一声阿娘也未曾叫过。”

    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哪怕有深爱的夫君温声抚慰,凌氏依旧感到受伤,而且直到现在她都不懂自己究竟哪里没有做好,才让女儿这般疏远。

    “去小厨房瞧瞧,还有没有新鲜木瓜,若是没了,速速叫人出去采买,给姑娘做木瓜渴水吃。”

    吩咐完每日糖水点心,凌氏拿起针线,想着前不久买了件好皮子,虽说现在还是夏日,横竖闲着无事可做,不如给女儿缝件冬衣,用剩下的皮子可以给大爷做一顶帽子避寒。

    这一日与往常的每一日无甚不同,只有小雪人里的崔文若知道,到了傍晚时分,会下一场雷阵雨,震耳欲聋,阿娘担心阿爹比平日晚了些许回家,特意撑着伞去等,不曾想阿爹却带了个比自己还大的男孩回来,满脸歉疚地告知阿娘,说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崔文若陷入回忆之中,哪怕已过去好些年,她仍然记得那天的阿娘多么伤心欲绝,而自己也对那个男孩生出无与伦比的恨意,所以她羞辱他、殴打他、折磨他,就是想为阿娘出这口气,也是想为自己出气。

    好好的一个家就此分崩离析,直至今日,崔文若想起时,心肠还隐隐作痛。

    她看着忙里忙外的阿娘,眼睛一酸,凌氏恰巧看见,惊道:“是不是天太热了,了了的雪人怎么开始化了?糟了糟了,快取冰来!”

    虽然她不知道女儿究竟从何处得的这个雪人,但这些时日观察下来,女儿对雪人很是喜爱,既然如此,凌氏自然要把雪人保护好。

    可惜世上只有了了听得见她看得见她,哪怕崔文若喊破喉咙,凌氏也是听不见的,她找了个密封性很好的木盒,把里面摆满冰,再将小雪人放进去,最后把盖子盖上,怕跑了冷气,还拿了床棉被过来。

    “这天怎么变得这样快,忽然就不热了。”

    凌氏走到窗前往外看,狂风大作,吹得院子里草木树枝哗啦啦响,刚才还好端端的,眨眼间就黑了下来,见风雨欲来,凌氏忙令人取伞,准备去前院接女儿回来。

    了了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夏天,但比下雨跟夏天更讨厌的,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夏天,空气中会多出泥土的腥气,连树上的蝉都失了声息。

    凌氏是最早来接人的,她原本想抱起女儿快些走,可了了不让碰,回了东跨院,不急不慢地放下书袋,只听见崔文若闷闷的声音传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四处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雕花木盒上,凌氏见了连忙解释:“阿娘见你的雪人融化了,就让人取了冰放在木盒中,这样会化的慢一些。”

    了了掀开棉被打开木盒,崔文若是不哭了,但小雪人明显有融化的痕迹,了了的冰雪之力一丁点也没有恢复,她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于是提醒崔文若:“你若是哭,自己化了,就死了。”

    凌氏听了,觉着女儿也并非少年老成,竟说出这等稚气的可爱言语,说道:“夏天的雪人是很容易融化呢,要不要阿娘再让人多取些冰过来?”

    崔文若哪里还敢哭,了了将她重新放回木盒她也没有抱怨,因为了了从不说谎,倘若她的冰雪之力恢复,哪怕只有一点,也能重新冻结雪人,可力量不恢复,那雪人化了就只会变成空气,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凌氏忧心忡忡,不停抬头往外张望,她心里挂念着尚未归家的夫君,完全不知道待会儿她的夫君会给她带来怎样一个“惊喜”。“来人,去前头看看,大爷的马车可回来了?”

    如此来往数次,崔肃依旧未归,而天空已经漆黑如墨,天边偶尔闪过几道闪电,照亮东跨院的花木,一道炸雷自屋顶响起,离得十分之近,简直像是在人耳边,凌氏吓了一跳,她自己明明很害怕,第一时间却伸手来捂了了的耳朵,嘴里还安慰:“乖女别怕,有娘在呢。”

    凌氏怎能在女儿面前露怯,她壮着胆子说:“娘不怕,娘胆子大着呢。”

    巨雷翻滚,简直像是要把东跨院的屋顶给掀开,凌氏惊呼一声,脸色煞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看见女儿正静静地瞅着自己,她赶紧清清嗓子,试图在女儿面前保留一点做母亲的尊严:“你,你看,娘根本不怕,你阿娘好着呢!”

    了了转头看向外面,雷雨声虽吵闹,她却已听见崔肃的脚步声,除却他之外,还有一双更轻的脚,很快有人进来禀报:“奶奶,大爷回来啦!”

    凌氏已叫人备好了热水与饭菜,就等夫君回来洗去身上尘土,她起身相迎,崔肃手中打着伞,头上还戴着斗笠,另一手则牵着个颇为瘦小的男孩,看着比了了大,但大不了太多。

    崔文若虽然待在木盒子里,但了了没有把盒盖盖上,小雪人在冰块的帮助下渐渐不再融化,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与过去不同的是,阿娘没有在前院门口等到阿爹,两人也没有在那里吵架闹得人尽皆知,但也与过去相同,那就是,那个人果真出现了。

    很难去形容当时认出新帝时的心情,崔文若想,兴许正是因为自己种下恶因,所以才会得到恶果,崔折霄,不,应当叫他朱折霄才对。

    此时的崔折霄还只是个沉默寡言又受尽虐待的八岁孩童,他比崔文若大两岁,但却没有高多少,整个人看着没二两肉,眼神尤其阴沉,今日下了这样大的雨,他身上也被淋湿了,狼狈不堪,所以一进门,崔肃没来得及说别的,就先问凌氏:“夫人可有备好热水?”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迅速将人带去清洗,不假他人之手,这看在凌氏眼中真可谓奇哉怪也,大爷何时这样细心?这个孩子又是什么来头,怎地从未见过?

    崔折霄沉默寡言,并不说话,崔肃趁着这个机会告诉他:“日后呢,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方才外面那位夫人你瞧见没有?很温柔很美貌的那一位,她就是你的娘,你还有个妹妹。”

    崔折霄依旧没有开口,不过他不要崔肃给他洗澡,脱下衣服时,有些布料黏在溃烂生脓的伤口上,他竟像察觉不到痛,刺啦一下撕扯开来,旧伤口迸裂,便流出新鲜的血。

    崔肃见状,只得出去问凌氏找金疮药,凌氏正等得焦急,见夫君从净房出来,立刻追问:“大爷,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带个孩子回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跟咱们家又是什么关系?”

    小雪人里的崔文若死死盯着父亲,多希望这一次阿爹能够对阿娘说出实情,阿娘是通情达理的女子,绝不会泄露口风,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坦诚相告?

    然而她还是失望了,崔肃欲言又止,他想直截了当告诉妻子那是自己的私生子,可这话太过残忍,而且女儿就在身边,他不想让女儿听见。

    于是搪塞道:“此事说来话长,先不着急,等会儿我再与你细说。”

    凌氏颔首:“也好,大爷快去洗洗,淋了雨就得泡会热水才行,不然会沾上寒气,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病了。”

    她越是如此体贴贤惠,崔肃心里越是挣扎纠结,最终在诚实与忠诚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如今四大士族愈发猖狂,宗室也毫不掩饰野心,一旦被他们得知陛下尚有骨血遗留民间,怕不是要群起围攻之,这个秘密一定要守住,即便……即便是以自己的家庭作为代价!

    崔肃生出壮士断腕之决心,他快速沐浴更衣,去看小主子如何,凌氏的确贴心,她跟崔肃没有儿子,自然也没有合适崔折霄穿的衣服,但她找了了了的衣服出来,都是新的,没穿过,稍微往大了做,蓝色也适合男孩穿,看那孩子比女儿大不了多少,应当挺合身。

    等崔肃带崔折霄出来,桌上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饭食,此时外头电闪雷鸣,屋内却是和乐融融,崔肃出声逗弄了了:“了了,想不想吃?”

    他夹着一块香气四溢的扣肉在了了面前一晃,了了理都不理,崔肃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转头瞧见凌氏正给崔折霄夹菜,口中还劝:“慢些吃、慢些吃,没人跟你抢,要是呛着就不好了。”

    崔折霄已饿了好些日,他看起来不大会用筷子,直接上手抓,看得凌氏心里直返嘀咕,暗忖这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怎么一点规矩都不讲?

    崔肃见她如此和蔼可亲,心中巨石落地,竟自顾自认为哪怕自己告知妻子这是他的外室子,妻子也一定不会恼怒,反倒会尽到嫡母职责,好生照料,那样的话,他便不必担心了。

    “夫人,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凌氏纳闷,不过也不是头一回见夫君这般神神秘秘,每次他要给她惊喜时都爱来这一招,不过她也很吃就是了。

    了了眼睁睁看着两人一起往内室走,怕是要去说悄悄话,崔文若急得上蹿下跳:“你快跟过去,你快跟过去!一会儿他们若是吵起来,须得你来说和!”

    了了充耳不闻,她也不吃饭,就打量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崔折霄,这人像是个饿死鬼,眼里只有吃。

    她和崔文若不同,对欺负小孩没有兴趣,于是跳下凳子往内室走,里头的人原本说话很小声,此时已加大,只是在雷电轰鸣中被掩盖,显得不那么清楚,但仍然可以听出来,凌氏的愤怒与不敢置信。

    她拒绝崔肃靠近:“你说什么?你将方才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轰——!!!”

    又是一阵巨雷滚过,可现在她找不出一丝丝惧怕的痕迹,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噩梦,否则怎么会听见恩爱的夫君说,刚才外面那个男孩,是他的私生子?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但折霄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母亲生下他后不久便死了,就剩他在下人手中过活,那恶奴把宅子跟值钱的物件都卖了,我也是前不久才找到他……”

    崔肃满面乞求:“夫人,我知晓你最是心善,你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对不对?所以算我求你,让他留下来,你不用照顾他,也不用管他死活,只要给他一口吃就行了,好吗?”

    凌氏此刻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听不进去崔肃的话,她只知道,相爱了多年的丈夫,实际上早已背叛了她!

    什么孩子什么无辜,她通通不想听,只红着眼睛咬着牙,质问崔肃:“你说那是你的外室子,好,那我问你,他今年多大?”

    崔肃:“……八岁。”

    “八岁……八岁?”凌氏喃喃重复着,忽地又哭又笑,“八岁,八岁!比我乖女就大了两岁!崔肃,你骗得我好苦,你骗得我好苦!”

    见她痴痴傻傻泪流满面,崔肃亦是心如刀绞,可他不能对她说实话,此事事关重大,即便是要他的命,他也必须将小主子保护好,决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为此,他只能出此下策。

    “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崔肃想去握凌氏的手,却被凌氏狠狠一掌拍开!

    她不是真的没有脾气,只是因为爱他,才愿意为他受尽委屈,她做这一切的前提,是崔肃没有背叛她!

    “你是对不住我!”凌氏忍着心痛与愤怒,还怕吵到外间的女儿,“当年你向我父兄求娶我时,是怎样说的?一生待我如珠如宝,绝无二心!”

    崔肃哑口无言,此时再多的解释都是无用,因为凌氏根本听不进去,无论崔肃说什么,都只是荒谬可笑的掩饰,因为他就算有无数个苦衷,那个叫折霄的孩子都是真实存在的。

    自己的枕边人,曾经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许下三生之约的枕边人,耳鬓厮磨无话不谈的枕边人,他抱过她吻过她,可在背叛她时,他是不是也抱了另一个女人,吻了另一个女人?

    想到崔肃与别的女人脱光了衣服在一起行事,而这样的男人竟还碰了自己,凌氏只觉心口一阵翻涌,因着今日这大雨,她担忧夫婿未归,晚膳没怎么用,所以吐出来的尽是些酸水。

    崔肃着急想要扶她,被她狠狠甩开:“别碰我!你脏死了!”

    崔肃无措地站在原地,他并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妻子最为善良温柔,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孩子?可凌氏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她太激烈、太不理智了。

    “夫人,你听我说,我并非有意带他回来,而是实在走投无路——”

    “那你就把他送人!过继!怎样都行!”厉声说完后,凌氏干呕一声,随即惨白着脸质问崔肃,“你并非有意?我看你分明就是带他回来恶心于我!崔肃,我自问嫁进崔家这些年,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这样对我?”

    她伤心的不是他想要儿子,因为她也想要,真正令她感到寒心的,是他一边对她许诺,说只要有了了即可,一边却与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珠胎暗结,被蒙在鼓里的她是什么?她就是个笑话!

    “夫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

    话都到了嘴边,崔肃死死握着拳,又给咽了回去,见他如此,凌氏更加绝望,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这于她而言无疑是天塌地陷,幸福正如这镜花水月,赐予你幸福的人,必定也能轻易收走,而习惯沉浸其中的人,已经脱身不能。

    凌氏崩溃不已,崔肃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说:“夫人你先休息,今晚我睡书房,等明日一早,我再与夫人解释。”

    说着,他想上前给凌氏整理仪容,却被凌氏充满怨恨的眼睛逼退,半晌,夺门而出,再没有勇气与她对视。

    了了贴着墙站,崔肃快速跑了几步,察觉到她的存在,又跑了回来:“了了,你听阿爹跟你说——”

    “我都听到了。”

    了了看了眼崔折霄,“你想要儿子,不想要我,所以带他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你才是阿爹最重要的宝贝,阿爹只是、只是——”

    崔肃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他做了这个选择时,其实就应该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他落子无悔,却没有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又想尽忠,又想痴情,世上哪里来这样的好事?他有一千一万个苦衷,凌氏也没有义务去体谅。

    崔折霄没有管这些,他只想多吃一些,这样就能撑上很长一段时间,未来就算没饭吃也不会饿。

    崔肃不能放任他不管,他已失去了妻子与女儿的信任,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无论是对是错,都必须坚持走下去,忠君爱国,为主尽忠,无论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待到真相大白那一日,他再来向夫人请罪。

    凌氏扑在被子里哭泣不止,她怕人听见,整张脸都埋了进去,手则扯着被角,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除了哭,不能做任何事。

    了了并没有被打动,也不觉怜悯,甚至于她又一次感觉凌氏的愚蠢,只有崔文若心疼母亲,忍不住掉泪,一边哭还一边劝:“阿娘你别哭,阿爹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的爱你,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阿娘……”

    她一哭雪人就开始融化,为了不灰飞烟灭,崔文若又不能哭,痛苦挣扎好一会儿后,见了了依旧面无表情,她忍不住质问:“你到底有没有心?这些天阿娘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就是冰块做的心肝,这会儿也该捂暖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铁石心肠?崔文若替阿娘感觉不值,阿娘对了了多好啊,事事关心顺意,将她当作掌上明珠,可了了呢?不说感恩回报,哪怕是在阿娘伤心时安慰两句,她都不肯!

    凌氏哭到很晚,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整个人浑身无力,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所以次日一早了了自己起床梳洗,自己去前院家塾。

    等她中午回来,破天荒的,不是休沐日,崔肃却在家。

    不过他没敢进屋,在东跨院院子里待着,昨日下了大雨,今日艳阳高照,院子里的花木都被晒得蔫吧了,崔肃却还不敢进门,崔折霄倒没站太阳底下,而是在走廊里坐着。

    了了目不斜视地从崔肃身边经过,他却像看见救命稻草,火速伸手来拦,了了当然是躲开不给碰。

    一夜过去,崔肃脸上就生了一层胡茬儿,眼睛无神面容憔悴,看着很是受了一番折磨,恐怕是一宿没睡,现在他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女儿身上,希望能够通过了了向妻子表达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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