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是被吵醒的。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有两个人在吵架。

    一个人说：“你踩着我脚了！”

    另一个人说：“你眼瞎啊不是我踩的！”

    妈的，什么傻逼？跑到他屋前吵架，吵到别人睡觉了知道吗？！

    赵行怒气冲冲地睁开眼,踩着拖鞋拉开门准备发泄一下自己的起床气。

    可门一拉开，走廊安安静静，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赵行愣了一下。

    怎么可能？

    他刚刚明明觉得那声音离他特别近，如果不是尚有理智,他几乎怀疑那俩人是趴他耳朵边吵架。

    赵行抓了抓自己莫名其妙有点儿发烫的右耳。

    幻听？做梦？

    赵行晃晃脑袋，不再纠结这件事，开始换衣服出门。

    今天上午有思想考核,赵行对这个并不在意,觉得去不去都无所谓,但他对洛鸣山的测试结果很感兴趣，好歹价值五千万呢。

    走在次地面,K13区太阳广场的广播忽然开始通报。

    “思想考核将在十分钟后开始，请所有人员按时到达教室进行考试。”

    这个简短的广播只通报了一遍，结束之后，路上零星几个已经迟到准备摆烂的人员忽然狂奔起来。

    赵行是个例外。

    他没往七号学院走，只是慢慢悠悠地去了梁小胖的办公室。

    梁小胖是实习教师,平常代替机器人给普通班上上课还行，像思想考核这种事情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赵行到的时候,梁小胖正在看监控，监控画面被一分为五,分别是五个交了钱的“绿色通道人员”。

    赵行一来,梁小胖立刻嘿嘿一笑,把洛鸣山的画面调到最大,又把座位让给赵行，说：“正在考笔试呢，你别担心，只要他不交白卷儿，咱都能给他操作成高分。”

    画面很高清，如实地呈现出了洛鸣山低垂的眉眼和苍白的嘴唇。

    是病了吗？怎么嘴唇和脸颊都这么白？

    洛鸣山拿到卷子之后先是四下张望了一下，才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编号。

    洛鸣山笔试答得很好，除了字迹有些幼稚之外，其他的和标准答案几乎一模一样。

    连梁小胖都连连惊叹：“厉害！感觉他完全不用暗箱操作，都能考高分！”

    说完他又瞄了赵行一眼，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提前说一下，就算他自己考了高分，我们也不会退钱的哈。”

    赵行没搭理他，只是继续看着监控里的洛鸣山。

    笔试足足有两个小时的考试时间，洛鸣山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写到了最后一题。

    最后一题是个送分的简答题，题目是“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犯下错误，来到这里吗？请回答是或者不是，并简述原因”。

    洛鸣山捏着手中的笔，一字一字地写。

    “会，因为来这里会见到阿行哥哥。”

    因为不能提前交卷，写完这句话，他就放下笔，揉了一下右耳，很疲惫地闭上眼睛趴在桌子上睡了。

    梁小胖目瞪口呆。

    他转头一看，只见赵行正脸色阴沉地盯着监控器里的那行字，目光晦暗不明。

    “那啥，没事儿的，他这么写，我们也可以给他操作掉的，就算他通篇胡说八道，我们也能给他弄成高分，更别提他前面写得那么完美了。”

    偷瞄了一眼赵行的脸，梁小胖又干笑两声——

    “哈哈哈，洛鸣山还挺恋爱脑的哈，在这种场合都要自毁前程跟你表白，哈哈。”

    笑了两声，梁小胖也笑不起来了，他摸了一下鼻子，不再说话了。

    赵行也没说话，他轻车熟路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烟和火机，靠在椅背上，盯着监控器里洛鸣山被黑发遮掩了一半的苍白美丽的睡颜，抽完了一根又一根烟。

    .

    笔试结束之后是面试。

    洛鸣山被机器人推了一下肩膀，从梦中醒来，然后揉了揉眼，慢吞吞地前往思想考核的面试房间。

    梁小胖一边说一边更换监控画面：“给洛鸣山面试的是我们这边的人，题目什么的也很简单，绝对不会为难他……”

    赵行看着监控中心的那个熟悉的男人，眯起眼：“你是说，他是你们的人？”

    梁小胖看着监控里面的关彭程队长，也愣了一下。

    他立刻拿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

    两分钟之后，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讪讪地看着赵行：“那个……好像出了点儿差错，这个关彭程是个队长，本来就有担任思想考核面试考官的权限，而且每年还能指定一名罪犯，他本来指定的是你，但是你缺考，于是他就临时换成了洛鸣山……”

    赵行把烟摁灭在桌上，冷冷看着他：“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对策？”

    梁小胖勉强笑道：“没事的，应该可以后台改的……”

    赵行嗤笑：“应该？”

    梁小胖默不作声地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继续打电话。

    赵行转头看向监控。

    面试已经开始，洛鸣山坐在测谎椅上，被铁环锁住双腿和腰腹，看向玻璃窗后面的关彭程。

    关彭程：“你好，洛鸣山。”

    洛鸣山：“关队长。”

    关彭程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苏格案的时候，他们也在餐厅短暂相遇过，可当时洛鸣山没给他半个眼神，看起来根本就不记得他。

    洛鸣山：“记得，你夸过赵行，说他很勇敢，很了不起，很棒。他很开心。”

    小洛鸣山以为赵行很喜欢这类的夸赞，便学着关队长也夸了他一遍，赵行却笑着拉扯他的脸颊，让他不要什么都学，很奇怪。

    关彭程犹豫了一下，问了个与考试无关的问题：“赵行缺席了今天的思想考核，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洛鸣山声音淡淡的，“但我不能告诉你。”

    关彭程：“……”

    关彭程深吸一口气：“思想考核很重要，尤其是对预备犯来说，如果赵行在这次考核中得到高分，他甚至可以立刻离开……我不清楚赵行是怎么想的，是因为做错了事情便开始自暴自弃，还是——”

    “做错事？”洛鸣山皱眉打断他，“他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洛鸣山抬头看向关彭程，语气淡然：“赵飞宇意外溺水而亡，是死得其所，比他活着要更有价值。”

    不但让阿行哥哥高兴了一些，还成了阿行哥哥来到这个监狱前往地面上的跳板。

    即使洛鸣山觉得赵行使手段来监狱从而被选到地面上是件很冒险的事情，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阿行哥哥做得很漂亮。

    赵行没有做任何错事。

    关彭程看着洛鸣山冷漠的眉眼，几乎是愣了一下，才开口：“……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怎么会变得这么冷漠残忍，把活生生一条人命的逝去当作很有价值的事情。

    洛鸣山忽然笑了，他面色苍白，笑起来也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好怪啊，你和那位看大门的周大爷都说我变了，好像笃定我原来是个好孩子，只有赵行知道我是天生坏种。”

    他看着关彭程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来，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他语气也平静无起伏：“关队长，你知道吗？12年前，是我自己从楼梯上滚下去的，赵行没有推我，是我污蔑了他。”

    关彭程彻底怔住，他看着洛鸣山冷漠精致的眉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洛鸣山的声音从电脑旁的音响里响起，被镀上了一层电子音效。

    可赵行却诡异地觉得他的另一重声音在远方响起，传入他的右耳，带着一抹低沉的，失落的，茫然的色彩和情绪。

    他轻声道——

    “我违背了赵行的世界法则，所以他不要我了。我悔过，我知错。

    “……可是关队长，你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才能抵消我曾经做过的恶？”

    .

    指尖传来灼热的刺痛感，赵行猛地扔掉手中烧完的烟，这才忽然意识过来，自己已经愣了好久。

    监控里的关彭程却还在发怔。

    “好烦。”洛鸣山忽然伸手去掰腰腹的铁环，眉宇间染上一抹倦色，“不想在这里待了。”

    “别动！”

    关彭程忽然激动地从凳子上面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按面前的按钮。

    可是已经晚了。

    察觉到挣扎的测谎椅发出刺耳的警告声，然后将一缕电流通遍洛鸣山的全身。

    座椅上的洛鸣山身体猛一抽搐，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他垂头闭上眼，双手也无力地落了下来。

    监控器里面的关彭程和赵行同时激动了起来。

    关彭程打开玻璃门疾速走了出去。

    赵行一脚踹开门，拽过还在外面打电话的梁小胖：“思想考核面试的椅子是几级电流？”

    梁小胖下意识回答：“刚开始都是默认的最低级七级，会随着问题的深入往上加……”

    赵行语气难掩暴怒：“七级的电流怎么可能会把人电晕？！”

    监控里，关彭程摸上洛鸣山的额头和动脉，脸色难看，立刻拿起呼叫机：“紧急情况，这里一名罪犯突发休克，需要紧急医疗，请立刻派人过来。”

    赵行看到这里，一脚踹翻座椅，暗骂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医疗站奔去。

    赵行跑得再快也比不上关彭程那里的车，等他跑到医疗站的时候，洛鸣山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正在被电击治疗。

    关彭程站在急救室的门口，神色愣愣。

    赵行扯住他的衣领：“你开的是几级的电流？！”

    “七级……是默认的最低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关彭程甚至没在意赵行无理的举动，看起来十分茫然。

    二十分钟后，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表情看起来很纠结，他对关彭程说：“关队长，这个罪犯身体很奇怪啊，身上的温度忽高忽低的，一会儿低到31度，一会儿高到43度，而且现在昏迷不醒，感觉是个罕见病……”

    赵行急匆匆地问道：“有生命危险吗？”

    “还要继续观察，但是这种情况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治，就给他挂了瓶葡萄糖，先看看情况吧。”

    赵行缓缓顺着墙角蹲坐在地上，他捂着脸，没有再说话。

    他早该发现的。

    笔试的时候，监控器里的洛鸣山脸色就苍白得不像话，他却没有在意，直到洛鸣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被一个小小的七级电流刺激到休克……

    嘈杂的医疗所，人来人往，步履匆匆。

    罪犯无礼的吆喝声和医生不耐烦的嘱咐声此起彼伏，赵行却觉得自己似乎在这杂乱无章的世界里捕捉到了洛鸣山的呼吸声。

    那么微弱，疲倦，好像醒不醒来都无所谓了。

    那无力的呼吸声好像变成了一道弦，轻轻地把赵行的心脏勒紧了。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那道失落而茫然的嗓音。

    ——我违背了赵行的世界法则，所以他不要我了，我悔过，我知错。

    .

    一个小时之后，医生通知，洛鸣山的身体温度恢复稳定，保持在40度左右，属于正常范围内的高烧状态，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人还在昏迷。

    赵行松了一口气，这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关彭程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赵行，表情有些复杂：“你今天为什么缺考了思想考核？”

    赵行不想向他撒谎，于是就没说话，保持了沉默。

    关彭程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天听洛鸣山说起了12年前的事情，他说你是被冤枉的，前段时间在审讯中心……你怎么不说？”

    赵行声音微哑：“……都过去了。”

    关彭程没有再说话。

    直到关彭程手机响起，那边的人催促他赶紧回到工作岗位，他才和医生交代了两句，准备离开。

    走到赵行面前的时候，他脚步忽然顿住。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赵行的肩膀，低声道——

    “对不起。”

    说完，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转身离去了。

    赵行没有抬头，只是感觉鼻子有些酸。

    .

    洛鸣山昏迷了很久，一直到思想考核的成绩出来，他也没有醒。

    梁小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伸出食指戳了戳赵行的肩膀：“那个，洛鸣山在面试的时候昏迷相当于缺考，系统直接判定为不通过，我们根本没办法修改成绩……”

    赵行知道这件事也不能怪他。

    梁小胖鼓起勇气说：“那个，我和上面反映了一下，你那五千悔改点还是能退的，你要退吗？你要是不退的话，我能保证只要洛鸣山不再缺考，接下来两次思想考核，他一定能得高分，最晚一年后就能出去。”

    赵行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剩下的悔改值转给了他。

    他今天看完洛鸣山的笔试面试全过程，算是明白了。

    洛鸣山看起来还挺认真的，每天上午上学，下午打工，却根本就不去积极应考。

    如果赵行不给他走后门，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去。

    “麻烦了。”赵行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与梁小胖说话。

    梁小胖睁大眼，连连点头说不麻烦应该的，然后受宠若惊地离开了。

    .

    梁小胖走后没多久，赵行的电子卡就提醒他该去顶级工厂了。

    赵行隔着玻璃窗看了洛鸣山一会儿，转过身，匆匆离开了。

    赵行来得算晚的，他到的时候，除了他之外的那100个人都已经到齐了，昨天见的那个机器人也端端正正地在台面上站着。

    机器人：“想必大家都已经经历过思想考核了吧，那你们这101个人中，有人通过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机器人：“看来是没有。我可以很笃定地告诉你们，你们这101个人，即便再经历五次考核，十次考核，一百次考核，依旧很难通过，你们最有可能的结局是老死在这个监狱。”

    机器人的话说得很难听。

    但并没有人对此进行反驳。

    大抵是今天的思想考核给了他们很大的冲击和挫败感，他们甚至也觉得自己的结局就是老死在K13区。

    机器人再次发问：“那么请问，你们是愿意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里当一头困兽，还是想要参加三个月的任务，获得光明，生机，巨大的财富和力量呢？”

    机器人用一双红色的眼睛扫视众人，然后沉声道：“选择放弃任务的人，请站到最左侧。”

    它这句话问得很有技术含量，它并没有让接受任务的人站出来，而是要选择放弃任务的人有所行动。

    这样一来，大部分人都选择暂时停留在原地，观察其他人的选择。

    两分钟之后，依旧没有人选择站出去。

    “选择放弃任务的人会怎么样呢？”

    一个听起来很遥远，但又很清晰的嗓音忽然在赵行的右耳边响起。

    赵行四下打量，却发现没有任何人开口。

    “会被清理掉，然后会有自愿参加任务的新人代替他。”另一个陌生的轻佻女声响起，“毕竟，地面是个很讲人权的世界啊，不会强制别人参加那种任务的。”

    赵行心中猛然一骇。

    因为这突兀的，不属于男监的女性声音。

    因为这诡异的明显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对话。

    因为对话里，有关于地面世界的内容。

    即便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赵行依旧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寻找声音的来源。

    男声：“和这种地底下的人渣败类，也要讲人权吗？”

    女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即便他们是地底下的老鼠，也尚且披了一张人皮呀。”

    找到了。

    声音的来源。

    在洗手池的镜子后面。

    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之后，赵行很快便从镜子旁边一盏壁灯的缝隙里，瞧见了一抹镭射彩光。

    那是，他六岁那年所见过的，地面上的“高等人类”所穿着的服装。

    那些人，正在镜子后面观察着他们。

    ——就像买家正在提前检查自己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