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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人自伤心水自流

    我抱着骨灰坛,打了车奔向看守所。路上给我妈打电话,我爸接了。我说你跟妈妈都好吗?我爸说好啊,你妈玩得开心得不得了,都舍不得回啦!我说好,只要你们好,就比全世界最好的事还要好!

    我挂掉电话,缩成一团,头靠在车窗上。张衣打过来了,我接通电话已经开始抽泣。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如果易续没送他妈妈去游乐场,会着急出来见最后一面。”

    “不送,难道不可能有别的原因吗?”我反问她。

    “不可能。”她冷酷地说:“他就是烂在地上的棉花,救不了了!”

    “凭什么不可能?你数学成绩那么好,你告诉我,1、2、3三个数字能有多少种排列组合?凭什么一个案件牵扯进了三个人却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只有一种可能!”

    我用手捂着双眼哭着,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呀?你说的是杀人弑母,是儿子杀自己的妈妈呀!这种猜测是不是太残忍了?就算易续背叛了我,他跟你之间也有个叫义气的东西吧?他帮过你的啊!退一万步说,好吧,你们就算是陌生人,那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司法制度和法律精神,易续一未受审二未定罪,没人有权利认定他为杀人凶手,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真的不懂吗?万一我如你所愿,恨他、怀疑他、否定他、那谁来救他?他的女朋友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钱不给、阿姨的尸体也不领,就送进去几件衣服!张衣你知不知道,我爱易续相信易续的时候灵魂会轻松许多!爱他相信他比恨他怀疑他要简单得多!爱,是自然,是习惯,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存在于骨血的东西。可是恨,就要刻意地去回忆你们跟我讲述时的声音,要拼命地想象易续跟别的女孩在一起的样子。我就算再努力地把你们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放,再发挥我的想象力,要埋葬那三年半的朝夕相处浓情蜜意和两年的深深思念,真的太难太难了!”

    我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继续说:“我今天送走的是他的妈妈,只有我一个人!他世上唯一的亲人走了,谁都没出现,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了,如果我都不爱他了,那他得多可怜啊!”

    “你爱他,他不爱你,没用。”她说。

    “我有父母,有你,有张恒礼。易续再辜负我,我也比他幸福!”

    “他辜负你,他就不该幸福!”

    “我知道你说得对。就一天,我只要今天这一天,让我只记得我们是相爱的。我要送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一边跟她说您走好您的儿子爱你,一边说您儿子不是个东西。就当是对一个逝去的妈妈最后的安慰好吗?”

    “脑蠢志远!”张衣骂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嚎啕大哭,司机从前面扔了一盒纸巾过来。

    “这个骨灰,是易续妈妈的,能送进去给他吗?”我哭着问看守所的人。

    两个工作人员很为难,给我递着纸巾。

    “骨灰送不进去,肯定送不进去。”他们现在说话已经不像头几次那样怪声怪气了。

    “那怎么办?他家里没人,我又找不到他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该把他妈妈带回哪儿,我该怎么办?”

    “要不你给他写封信吧?”

    “写信?”

    “是啊,他看到了可能会给你回信呢,你记得信封上写清楚你的地址。”

    我拿着他们给我的纸笔,不停地颤抖。除了年少被迫地抄写过几封“幸运信”,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信,这是我第一次给易续写信:

    易续:

    我是惜佳。我回来了。

    今天我送走了阿姨,她很漂亮,也很安详,你要放心!整个过程我寸步不离,一直在,我帮你好好地跟她告别了,她会听得到,会微笑,会去天堂的!还有,来了好多同事朋友,大家都说你妈妈是个漂亮的开朗的善良的好人,她在天上会幸福的!大家都舍不得她,但是我们都更希望你尽快沉冤得雪,平安归来。

    还有,你的女朋友,她大概和律师在为你忙碌,我非常想见她。

    你很了解我对吧?你认为我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你背叛了我吗?不,我不信!即使张恒礼和张衣那样斩钉截铁,依然不能让我信服。我只是惧怕了,你陷入命案的这个现实让我惧怕了,靠回忆、习惯和感情坚持的信任,有了不敢坚持的理由。我认为他们所说的那些事,一定是道听途说,一定是误会,可是现在涉及到了你的一条人命,张衣更加不是喜欢恶作剧编瞎话装神弄鬼的人,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我想帮你,就必须相信他们!再不相信,也要逼自己相信。你深陷命案,我如果再不拿出理智去正面问题,就是愚蠢之极了!易续,我在逼迫自己。这是比1和2哪个比较大更简单的问题,我们俩的感情和你的生命,哪个更重要?当然是你的生命。

    所以,在理智之下,我接受你有一个新女友。我请求见她,我会冷静地跟她见面、交谈和合作,我多么地想尽上我的绵薄之力,帮帮你们。或许我什么力也尽不上,但只要能和她联系上,我的心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没有方向的担心而如此疼痛。

    我多么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她和她的律师在有效地有力量地努力着。

    你一定有办法告诉她,她一定有办法找到我。

    我等待她的消息,因为那是你的消息。

    我先带阿姨回我家了。

    易续,你一定要尽快地,平安地出来!

    1019

    惜佳

    我抱着骨灰坛,走出看守所,久久地回头,直到发现有人一直跟着我。是刚才送我来的司机。

    “我是不是刚才没给你钱?对不起我太伤心了。”

    “你把我当计程车司机啦?”他惊讶地指着路边的车:“还是黑车司机!”

    我擦擦模糊了的双眼,才意识到之前搭乘的是别人的私家车。

    我的头要裂成四瓣:“我……你是谁?”

    “易续的同事。”他说:“我去参加追悼会,刚停路边你就上车了,哭得聚精会神,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一种伤心又羞愧的复杂情感包围着我:“不好意思,没追悼会,没人来。没人来也好,我没钱,开不起。”

    “你就是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易续的老同学吧?”

    “是。谢谢你能来。”

    “你还挺多愁善感的!哭成这样了!哎,刚才来的路上我听你说的那些话,你不止是老同学吧?”

    我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是他前女友,他是我现任男友。”说完我不自觉地狠狠咳了一会儿,像是空气中带着沙子,滚进了我的喉咙和肺部,要是不把它们咳出来,我会不舒服,会痛。

    他笑也不笑:“越听越有义气啊!就是有点不现实。这到底是个武侠故事呢,还是个神话故事?”

    “真实故事。”我打量着他,“你来参加追悼会,带份子钱了吗?”

    “我第一次参加,不知道多少钱合适。”

    我信口开河:“两万九。”

    “好嘞,你等等!”他说罢,开着他黑色的车,扬起一阵灰,驰骋而去。

    我回到家,张衣正把张恒礼从沙发上扶起来,让他睡客房里面去。她不想让他再睡沙发。

    我鞋都没脱急急地冲向我的房间,在我的衣柜里腾出一个小格子,将骨灰坛藏在里面。免得又吓着张恒礼。

    我去帮张衣。

    “他怎么啦?”

    “吃了医院给开的药,有点副作用,几分钟前开始变得精神恍惚跟喝醉似的。”

    “惜佳!”张恒礼看到我就倒在我身上:“我晕倒之前听到你被两万九吓到了,你是不是没钱了?”

    “还有点儿,别担心我有别的办法。”

    我想我一定还能找出别的东西变卖。

    张恒礼两手抓着我的肩膀前后摇晃着我:“你一走,张衣又逼着我做了好多检查,我都舍不得,靠,太贵了!她非逼我,好多项啊,今天没弄完明天还得去!可是我得借你钱啊,你以前老给我买馒头吃,现在轮到我给你买馒头了!你请律师了吧?你是不是没钱付律师费?得付啊,律师贵,但是他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他们贵,可是他们顶用,易续现在就是盐碱地的庄稼,死不死,活不活,还把你们折磨得死去活来!你们又不是务农的,怎么知道怎么对付庄稼?所以得请律师救易续,再多钱也要请!他要是出不来,你们俩得多伤心!”

    “我知道你有义气,表扬你,我不缺钱了,已经找到办法了,先去睡吧,都累了。”我安慰他说。

    我瞥了张衣一眼,她接收到我的眼神马上跟我一起把张恒礼往客房里面扶。

    张恒礼倒在床上又坐起来,指着我说:“张衣,是不是你借给她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易续去游乐场的!”

    “是,张衣也有义气,跟你一样。”我边安抚着他边让他躺下去。

    “那不是义气!”他脑袋在枕头上左右摇晃:“那是喜欢!你们总是吵总是吵,表面上是笛子配铜锣,响不到一块,其实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张衣也喜欢易续呢!”

    “张衣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易续的?”我反射性地问。

    “从一开始啊,易续总是一句话就能摆平张衣你真不知道?你去德国,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了易续的公司,我还在街上见过一次,她跟在易续后面走了三条街,那还不是喜欢,什么是喜欢?”

    张恒礼说着突然笑起来,指着我:“张衣你承不承认,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你就得睡觉。”张衣说,她的眼睛一秒都不肯离开张恒礼。

    “你承认我就睡!”

    “那好,我承认。”

    张恒礼呵呵地笑:“我睡,喜欢睡,睡着了世界会变好。张衣,我最了解你,你看你今天跟惜佳说的那都是什么话,话说得越狠,心里就越疼。惜佳你知不知道,我比你了解她!”

    张衣坐到床沿,把他按住不让他再乱动。慢慢地张恒礼也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我把自己关进浴室,打开莲蓬头,想冲洗掉所有的灰尘、疲惫、痛楚和疑问,这15个小时经历得太多了,心碎不堪还不得其解。

    人自伤心水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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