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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 富不过三代

    “尚儿,”谢子安缓缓开口问道:“先你说跑圈能强身健体,是不是说这跑圈能改变这种士族富家后代寿数一代不如一代的状况?”

    如果是,他也跑。他得好好活着,多看顾儿孙一天是一天。

    谢尚看谢子安旧话重提,问起跑圈,觉得今儿过年,点到为止即可。

    “爹,”谢尚笑告道:“跑圈是否延寿,儿子年青,可不敢保。不过跑圈能消久坐读书的弊端却是真的。”

    “久坐读书的弊端?”

    话题跳转的太快,谢子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尚解道:“自孔圣改六艺为六经之后,文武分职,除了少数高门世家子弟依旧保持文武兼修外,世间学子大都只读书,不习武。而待——”思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谢尚停顿一刻,去掉了话里的帝王字样,方继续道:“世人推崇朱子,连带的,他曰的‘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也为世人奉为圭臬——从此不说读书人了,就是连一丁点大的孩子也不给跑跳,讲究静养!”

    “《黄地内经》云:久视伤血,久卧伤气,久坐伤肉,久立伤骨,久行伤筋,是谓五劳所伤。”

    “长时间的静坐读书伤血伤肉,容易积劳成疾,引发神疲力乏,手脚冰冷、头晕目眩、心悸失眠等脾虚血亏之症。”

    “似寒门学子因为家计艰难,读书之余还要操劳生计,或教书,或耕田,如此倒是于无形中解了读书长坐久视的危害。”

    “反观士族子弟,则因镇日读书,深受其害。所以今世士族子孙身体多羸弱,即便穿裘皮也撑不住乡试会试的寒冷辛苦,自然也延续不了父祖的家业——最可怕的是越用功就越撑不住,而越撑不住就越想用功,如此恶性循环,最后的结果便是寿元有损。”

    顾忌今儿毕竟是过年,谢尚终咽下了早夭以及科举后士族比前人少嫡子后嗣的话。

    通过世家族谱大数据分析,谢尚已意识到久坐可能还影响子嗣后裔——或许这才是五代而斩的真相。

    沉默一刻,谢尚方道:“由此唐后方有了‘富不过三代’的民谚。”

    “三代比五世,科举之秀宰辅们的后人因为不通文武兼备之道,足少了前人两代荣华!”

    谢尚今晚所说,无论是“五世而斩”、“富不过三代”,还是“久坐脾虚血亏之症”,谢知道都不生疏,但却是生平头回跟“科举”、“读书静坐”串联起来,一时之间,无数感触——今晚的话太多忌讳,谢尚先给谢奕的信并不能提,所以很多论点论据谢知道也是第一次听说。

    先他娘在世时,谢知道一下子回想道:家常常说养孩子就跟种棉花一样,小时候得由其天性生长,如此才长得壮实。孩子读书写字也跟棉苗整枝得在蕾期一样有节令,不能早,也不能晚。

    早了,就跟棉苗一样容易枯瘘,晚了,则少开花,难结果。

    似他爹,九岁进他外祖开的私塾前,天天给家里放牛,满河床田埂的跑——静坐个屁!

    就是念私塾后,每日傍晚放学,沿途还得打一篮子猪草,下河淘澄干净了挎回家——除了学里念书时候,家去也没时间静坐。

    至于夜里看书,呵,县试没考出点成绩,谁家费那油钱?

    但耽误背书科举了吗?

    没有!

    所以别学谢知遇闭门读书,读不出好来!

    ……

    亏他先前以为他娘这么讲是为安慰被他爹抛弃在雉水城打理家务的他,如今回想方知——,谢知道的眼睛湿润了:是春风化雨,天地之道!

    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他娘!

    由此,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谢知道忽然一下子就放下了长久以来艳羡谢知遇,什么都想压过谢知遇的心结:京师国子监、太学固然巍巍如耸,但他娘于他,于他长子子安的教养暖比春晖、泽胜雨露——更赞!

    谢知道心潮激荡,感慨道:“难怪,自从跑圈后,奕儿不止个儿长高了,连背书都快了,现今不过一年,先被他畏惧如虎的《孟子》也全背下来了!”

    大过年的,他忽提已故几十年的先母没得叫儿孙担心。横竖大道归一,谢知道如此想:尚儿刚讲的道理与他娘既是一样,他便夸尚儿好了。

    若他娘现还在世,听到尚儿刚刚的话,一准夸得比他更厉害……

    谢子安早年知谢尚跑圈,只以为是精力过剩,今日听明白其中缘由,不觉心生茫然——一年前!封爵还不到一个月的谢子安心说:尚儿可不知道他和奕儿的未来要上战场。他教导奕儿跑步,出发点应该也只是为奕儿科举打算。

    所以他两个儿子为科举跑的圈,最终却是为上疆场做的提前准备?

    真的是冥冥天意不可改?

    尚儿破军之命,即便科考考出了史无前例的连中六元,终还是要奔赴疆场,出生入死?

    且还要捎带上奕儿?

    ……

    虽然满腹心事,但听得谢尚私下关心谢奕前程,详加指点,谢子安还是颇感欣慰。

    “原来奕儿的《孟子》是这样背下来的,”谢子安真心笑道:“先我还疑惑奕儿的头疼怎么突然好了,原来是尚儿给治的!”

    “不错,尚儿不错,很有长兄风范!”

    忽然得到父亲夸奖,谢尚不由自主地觉得开心,转又觉得不好意思——毕竟他都当爹了,哪里能再为他爹的一句夸奖露出高兴?

    再说他是长兄,教导弟弟为父分忧也是该的。

    总之他不能叫谢奕被李贵中给比下去——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细说起来,谢尚如此想:他其实有点对不起李贵中——若非他家封爵,将来李贵中入仕,很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做个文官,但现在,却是和奕儿一样,不管开始做什么官,但凡官做大了,遇到朝廷战事,大概率会被卷进朝廷文武斗的漩涡,被推上战场。

    所以,谢尚心说:奕儿仕途官职绝不能落于李贵中之后。

    他雉水谢氏声名背后的责任必是他谢家子弟来扛。

    李贵中作为他家亲戚可以被连累,但不该首当其冲,他和奕儿必是得挡在李贵中之前。

    看着谢尚突如其来的脸红,谢子安不觉心疼:他长子过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却已然肩负了太多家国责任。

    似他,二十四岁时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秀才,连京城也未曾到过,整日里只知道眠花卧柳,争强好胜。

    “这个跑圈,”谢子安表态道:“既有这消久坐久视的好处,那我今后也跑试试!”

    他得给儿子做好坚强后盾。

    谢知道闻言自是高兴,转又心疼儿子上了年岁,嘱咐道:“子安,你如今也是有了岁数的人了,得注重保养。跑圈这件事吧,似奕儿,还是孩子,跑跑也就罢了。就是尚儿,如今已是官身,还是朝廷超品世子,走路都得讲究个官步——这走路步子急了都不成,给御史知道了,一准参一个有失官体。”

    “依我说,子安,你倒是跟我似的,拿奕儿做的……”

    言辞间谢知道忽然想起谢奕让他给保密的事,慌忙住了嘴,但为时已晚,谢子安已经接口问道:“爹,奕儿做的什么?”

    谢知道知道不回不行,只好讪笑道:“这个,我原是答应过奕儿不告诉你的!”

    “不告诉什么?”闻言谢子安愈加好奇了。

    “明年你不是要过五十岁吗?”眼见瞒不过,谢知道干脆就不瞒了,直接告诉道:“奕儿跟他大嫂商量着做了些健身器具,准备给你做寿礼。”

    “过去半年奕儿但凡做出来了新的来就给我试用——总之活动手脚腰背可好用了,你看我今儿上朝赴宴,走那许多路可曾叫累?”

    “这事原是我说漏了嘴,你只管装不知道,等到了日子,横竖奕儿给你送过来就是了!”

    听说是半年前,谢子安很快推算出正是去岁红枣带谢丰回雉水城的时候。

    原来其间还有他寿礼的事。

    既然是幼子的心意,谢子安笑道:“放心吧,爹,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知道闻言去了担心,欢喜笑道:“那你可记着了!”

    提到寿礼,谢尚不免想起他先前准备的黄花梨,进而又想到宅子、账房,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不过再丢人也得说呀,时间不等人,他爹正月初六就要回山东了。

    “爹,”谢尚忸怩道:“这个,儿子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看到侃侃而谈了一晚的儿子突然支吾,谢子安心里一动,含笑问道:“什么事?”

    “这个,”谢尚闭了闭眼睛,鼓足勇气一口气言道:“爹,您封了爵,陛下又御赐了诚意伯府。眼可见的,这府里会多出几百的人口。所以儿子想着您是不是叫福叔给府里设个账房,方便今后人来人往地钱银出纳?”

    “终于想起来了?”看着儿子吞吐得脖子上凸爆出来的青筋,谢子安不客气地嘲笑道:“可真不容易!”

    心疼归心疼,该有的敲打还是得敲打。似账房这种每家每户都有的事儿,居然也能忘?

    哼,谢子安心说若不是看尚儿日常心思还算用在正道上,哪这么容易给他过关?

    谢尚闻言不免愈加惭愧,低声下气地认错道:“爹,都是儿子不孝!”

    看谢尚撩衣服准备跪下,谢子安一把拉住——大过年的,谢子安也没想难为儿子。

    “罢了,”谢子安宽容道:“你能想到还不算无药可救。这账房的事,你找谢福商量去吧!”

    没想谢子安这么好说话,谢尚高兴了,反手抱住谢子安的胳膊,笑道:“谢谢爹!”

    “行了!”看着被儿子拉皱的衣袖,谢子安嫌弃道:“账房的事不是都答应你了?可以松开了吗?”

    “爹,”既知谢子安心情不错,谢尚紧抱着谢子安胳膊不放,蹬鼻子上脸道:“儿子还有一件事,您也一起应了吧!”

    “还有什么事?”谢子安佯装不解。

    “爹,”谢尚嬉皮笑脸道:“过去两年儿子在京做官,一房人的分例都没有领,您让福叔给儿子一起关过来呗!”

    过万的银子,即便谢福也没这么大权,账房支领必须过他父亲。

    “今儿过年,”谢子安气笑了:“人家讨债的都知道不上门要钱,结果你一个当儿子的,却跟你老子我要钱?”

    想让他破财,门都没有!

    “没说现在就要,”谢尚赶紧自我检讨:“爹,儿子只是想让您趁便的时候跟福叔提一声,钱过了正月再给都来得及!”

    既然已忘了两年,谢尚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月。

    “那你巴巴跑来跟我说干什么?”谢子安明知账房规矩,却依旧抱怨道:“分例内有章可循的事,也来烦我?”

    “你多大啦?”

    本想嘲讽“要不要再给你找个奶娘?”,幸而想起之前的事,谢子安以为还是得给做了官的儿子留脸,转口道:“还是你觉得银子白放在我这儿两年,得收点利息?”

    知道自己彻底过关,谢尚干脆地将脸贴到谢子安的胳膊上,撒娇道:“爹,儿子就是想跟您多说两句话!”

    他爹就是疼他,这么大的错都没责他一句重话。

    谢子安厌弃:“怎么,说你两句,还喘上了?出息!”

    ……

    谢知道在一旁含笑看着,心里感叹不愧是父子:尚儿做错事时的撒泼撒赖跟当年的子安真是一模一样啊!

    比起父兄,奕儿却是个老实头……

    前院出来,谢子安拦住谢尚道:“今儿晚了,你回去吧,明儿还要去你舅家拜年,没精神可不行。”

    “刚你提的立帐房的事,且等明儿从你舅家回来,我再去你书房说吧!”

    谢尚闻言一怔,转即省起必是他爹有要紧话嘱咐他,赶紧应了个“是”。

    云氏一旁听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近来在她跟前当差的彩画。

    看到彩画脸上无可掩饰的惊讶,云氏不免嘀咕:这账房的事儿,彩画不知道,尚儿媳妇知不知道?难不成是男人和儿子刚商量的,尚儿媳妇还不知道?

    账房是一家钱财的出入口,伯爷必是要派个本姓家仆。彩画的男人树林虽说能干,但是尚儿媳妇的陪房,姓田不姓谢。以后树林管家的权柄不说减半,也是大差不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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